老太君隐隐听到鼓乐之声,睁开眼问:“谁在办喜事啊。”    穆诚儒一人静守在病榻之侧,闻言道:“是明华明月两姐妹出嫁了。”    “嫁的可是东南的吕家秦家的嫡子,现翰林院的学土?”    “嗯”,见老母亲神思清明,口齿也伶俐,穆诚儒心中一哀。轩辕皓带来的林修一剂药下去,母亲气息稳了起来。可他明白的很,这不过是轩辕皓怕母亲撑不到明华明月出嫁,下的吊命猛药。    这位太子动作颇多,不知按的是什么心,看不透,穆诚儒心中长叹,看透了又如何,人心易变。于皇家来说手中权势远比人心来得可靠。    穆诚儒父亲早丧,母子俩相依为命,看尽人情冷暖。母亲竭尽全力将他带大,日子窘迫之时,自己节衣缩食,却从未减他分毫。    听着悠远的乐声,老太君目色渐迷茫,露出一丝微笑:“诚儿,娘仿佛看到了你当日成亲的样子,娘的诚儿是这世上最俊的新郎官。”    穆诚儒闻言有些愣怔,神思缥缈落在那个喜庆的日子里。    那张已模糊的脸骤然清晰起来,蛾眉皓齿,杏目飞扬,虽比自己小上二岁,却张口闭口的唤他“穆诚儒”,声过之处,如风拂阔叶沙沙作响,余音如丝韧绕在心间。    她每日与他一般必早起,痴痴地看着他运功练武。他办完差归家时,她必早早地等在院门口,屋内也早早地精心准备了可口的饭食。她熟悉他所有的口味爱好,衣食住行总是那么地妥贴如意。  她什么都迁就他,事事以他为先,只要求一点,他能对她一心一意……。    “诚儿!”老太君望着穆诚儒渐渐苍白的脸色落下泪来,挣扎着握住他的手道:“对不起,娘错了。那时娘以为诚儿喜欢娇妍明媚的女子,所以才舍了夏氏替你另聘了慕容氏,娘实不知你与夏氏有情啊!对不起,诚儿,是娘害了你。”    穆诚儒闻言拼命摇头,一手摭面,哽咽道:“母亲从来就是最了解儿子的,母亲没有错,错的是儿子……。”经年压抑的泪水就这么从指缝中倾泻而出。    ……    十月间红枫漫天之季,一群少年郎躲在树后偷看前来赏枫的各家贵女。    “哎,那不是才回业都慕容将军的女儿,慕容歆么?”一人惊呼。    青春年少的穆诚儒透过层层火红的枫叶看到了比枫叶更夺目的慕容歆。    长鞭舞得如龙飞鱼跃,一身绯红的衣裙在翩翩枫叶间炫然灼目,杏眼不经意望过来时,黑如曜石,亮如星辰。    穆诚儒一向沉稳有力心跳忽然间就那么乱了节奏。    回到家,母亲便问他“欲聘慕容歆为他妻,可否?”    穆诚儒只感觉全身的血液如快马般奔腾呼啸着涌入心脏,让他这颗已乱了节奏的心不堪重负,承受不住,几欲晕眩。    他低头嗡声“嗯”了一下后,逃也似地走了,生怕晚一步,自己便要失态晕在当场。    万事皆顺,天遂人愿。    不久穆诚儒与慕容歆就成亲了。    婚后两人琴瑟和鸣,如胶似漆。一年后便有了那个让他一生引以为傲的儿子穆锋。    人生得意,也不过如此吧。    那转瞬即逝的八年,是他最鲜活的岁月年华,浓墨重彩衬得以后的日子都失了色。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在听到同僚说自己“惧内”时,他心里便失了偏颇。鲜衣怒马,堂堂少年将领,御敌无数,无惧无畏,怎可被人如此嘲讽?!    穆诚儒有众多表妹,当有人告诉他,一位表妹倾慕他多年时,他实在是想不起是哪一个了。    但有那么一个人等了你近十年,说心里没有一点涟漪一点得意是假的。在一干狐朋狗友的推波助澜之下,为了争一口气,表明自己并不惧内,他私会了夏氏。    穆诚儒的运气实在算不得好,不过半盏茶功夫,慕容歆便长鞭飞扬杀到了。    许多许多年以后,穆诚儒才知道那是一个局,不过是那群人看不过他步步高升春风得意,于是找来夏氏找他的晦气。    夏氏也不若深情,这倒是新婚第二日穆诚儒便知道了,只单看夏氏看诰命文书比看他的眼神要亮上十分时,便知道了。后来查访到这人不过是欲订婚的前后两个对象都突然得急病去了,落了个克夫的名头,方耽搁了婚事,实与他不太相干。    被慕容歆撞见的时候用脚趾头也想得到,她必然大哭大闹,执着长鞭追着他打,无半点镇国公夫人风范,与乡野妒妇一般无二。    穆诚儒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恼怒异常,涨红了脸,指着夏氏对慕容歆怒斥道:“我欲纳她入门!你能奈何?”    慕容歆一张脸顿时血色尽失,终踉跄而去。    回去便病了。    穆诚儒憋着一口气,生怕心一软,慕容氏便又要不依不饶,非让他低头认错不可。因而对此不闻不问,独住在外院书房。    这一病月余不见好。    夏氏得知后,前来探病请罪。    穆诚儒生怕再度气到慕容歆,便从书房匆匆赶来。乍一进门就瞧见慕容歆对夏氏扬起了鞭子。    他大惊,只看母亲的面子,也不能让夏氏这个表妹在他房里受了伤。情急之下徒手挡下了鞭子。火辣辣的鞭痕从手背一直拖到肘部,汨汨溢出血来。    慕容歆含泪怔怔地看着他。    夏氏捧着他的手止不住地泪如雨下,慌忙扶着他去上药。    一场药上完,穆诚儒只觉得血气翻涌,昏聩中与夏氏成了事。    慕容歆当夜搬出了正院,住进了偏远的阁楼,从此大门紧闭再不愿见他。    穆诚儒着了道一时无措,又不甘愿低头认错,怕从此自己气焰全无,生生矮了她一头。于是凑着皇差出门了。    不曾想这一别便是诀别。    一月后,他收到家中秘信,道夏氏有孕。    多了子嗣,并未让他高兴半分,一想到慕容歆便头疼万分。索性不去管它,只当自己从未收到过信。    这一拖又是半月,直到家中再次来信,“慕容氏病危”,这才把他唬到了,披星戴月策马归家。  到家时,府门大敞,七岁多的穆锋一身重丧服正独自领人抬着棺椁出殡,见到穆诚儒只用红肿的双眼冷冷地望了他一眼,不声不响依旧命人把棺椁往外抬。    “这是谁的?”穆诚儒指着棺椁颤声问。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相信里面躺着的人会是慕容歆。她向来身子康健,不久前还生龙活虎地往人身上抡鞭子呢!怎么可能会是她?!    穆锋只当没听到,催着人把棺椁往外抬。    “住手!”穆诚儒大掌按着棺椁狠狠往下压,棺椁应声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刚要挥手掀开盖棺,被一只小手豪不留情地挡住了。    穆诚儒气血上涌,狠心挥开小手,穆锋却整个人扑在了棺上,双眼似狼,散着从未见过的森然恨意,道:“母亲不想见你。”    穆诚儒此刻只想一看究竟,抑在心头数月的闷气,化成数股气流,在体内横冲直撞,他再没耐心,出手拎起穆锋丢在一侧,待要再去推盖板……    “住手!”,寒光一闪,穆锋持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袭来。    穆诚儒一个擒拿手就要夺下,只见匕首精光回转,直刺穆锋自己的胸膛,穆诚儒惊出一身冷汗,还好剑尖堪堪在衣襟处顿住。    穆锋持着匕首抵在自己胸口,望着穆诚儒的目光全然是看陌生人的冷冽。    这是他手把手悉心教导出来的儿子么?如此忤逆!竟以死相逼。    生了怒意,穆诚儒再度出手,匕首入肉二分,渗出血来,在惨白的丧服中晕染开去。穆诚儒手顿住,僵在空中。    只见穆锋退后一步持刀抵着心口道:“你想看,便应母亲一事。”    “好。”穆诚儒应得干脆,此时此刻便是千万件也愿统统应下来。    棺椁似在等着他来开验,并未封死,穆诚儒手一推,便露出那张熟得不能再熟,决不会错认的容颜。    脂粉未施,钗环未珮,一身素衣静静地阖目躺在那儿。    天旋地转,胸口闷痛难挨,双目欲裂,狠狠压下口中犯起的猩甜。伸手想去触碰,再次被挡住。  “母亲已故去,休要再去叨扰。”穆锋道。说完便命人将棺木盖死。    “住手。”穆诚儒出手用力抵着棺盖,心中怒极,这母子俩怎可突然间如此!    仆役们并不听他的话,十多个壮汉,生生将穆诚儒的手抵开,棺椁钉死。他这才发现这些都是生面孔,而镇国公府内的人一个未出,连老夫人也不见。    穆锋见他拧眉起疑,冷声道:“时辰不早了,见也见了,别误了行程才好。”    说完挥手命人起棺。    “要去哪里?”一阵心慌,穆诚儒双手扶住穆锋,赤红着眼问。    “仙寓山。”    听到回答,穆诚儒心头巨震,穆家祖坟并不在此。那不过是座人迹罕至的荒山,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她分明是不要他了。“不许!”他道。    门口的动静早已传入内院,夏氏先得了讯,由几名丫鬟搀扶着匆忙赶来,见了穆诚儒脸色苍白未语先泪,“表哥!”    穆锋直起身子,抬头直视穆诚儒,小小年纪个子不过才至父亲腋下,说出的话却如千年冰刃,能将人心肝剖开:“镇国公不是才应下一事,怎么这么快了忘了?母亲人已去,不会再言更多,这便她最后一桩事,生已不同衾,死又何必同椁!”    好个“生已不同衾,死不同椁。”穆诚儒全身的悲痛瞬间化为怒火,怒发冲冠,不可遏,这母子俩说走就走,转眼间便同自己决裂。    “好,好,好,既如此……”他指着夏氏对穆锋恨声道,“半月后我便以正妻之礼迎她过门。”    穆锋刹那间泪流满面,僵硬着脸,一步步转身领着棺椁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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