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路元一周后被医生放行出院，这个医院他本来也就快住不起了，长长的缴费单最后的数字触目惊心。要不是有保险在，熬不到毕业，光是这医药费就能让他破产， 他上一回进医院是去看奶奶，他看着她痛苦万分，手背都被针头戳肿了，带着氧气面罩，说话也很费力，她经历了那么多痛苦，最后还是没能活着走出来，那是他对于医院厌恶的源泉。 Elio这次很仗义，每天都很勤快地往医院跑，甚至还给他做了各式各样的意面来喂养他，活活让他一个病人吃出了满面油光，虽然张路元最想念的还是奶奶的荠菜馄饨。 感谢老天爷给了Elio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这位金发碧眼身高185的意大利小帅哥，对于馄饨饺子这一类英文统称“Dumpling”的食物，他可以识别的非常清楚。 “那你会包馄饨吗？” Elio摇摇头，“Only 意大利饺子。” 自从知道Elio会中文之后，张路元就开始肆无忌惮，Elio有时候拿他那蹩脚的中文回答他，有时候就干脆回答英语，有时候被张路元气急了想骂他，就用意大利文，这样他也就不知道自己其实在骂人。 一个可以三国语言无缝切换的大帅哥， Elio在医院里颇招小护士喜欢。 在他出院前一天，Elio在一家中国餐馆买了一碗大馄饨带到医院里去，张路元尝了一口，做的真的是不敢恭维，汤太淡，馄饨馅儿又太淡。 “好吃吗？” “下次你来中国，到我家来吃馄饨，可比这个好吃多了。” 他心里那道防线突然垮塌，包馄饨是他奶奶的拿手好戏，可奶奶不在了，又有什么人给他调馄饨馅儿，熬猪油呢。 原来失去一个人的痛苦，是在那么不经意的瞬间的突然袭击，是那样避无可避的刺痛。 医生勒令张路元不能看电脑，不能玩手机，不能看电视，他又不怎么爱看书，躺在硬梆梆的床板上，除了看着天花板上的顶灯发呆之外，思考人生成了他唯一的消遣。这一周多的时间多于他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像把他放在烤盘里，正过来烤一烤，然后翻个面儿，反过来再烤一烤。 【我想好了，毕业以后回国。】 收到张路元信息的时候，何佳忙着做芝士挞。往日里两个人都是各忙各的学业，一日三餐能在学校食堂里解决绝不带回家。也就是恰好碰上假期，她才有机会在厨房里一展身手，体会一下当一个家庭煮妇的感受。 【怎么就想明白了？不会是为了什么人吧？】 他很坚定地打下这几个字，回复过去。 【为了我自己。】 张路元的高中志愿是按照分数线从高到低填下来的，他其实也不知道S中有什么优势劣势，不过就是落到哪个算哪个。填大学志愿的时候，J大是S中所有人的向往，他就随波逐流，胡乱地填了这个学校，胡乱地进了这个专业，胡乱地混过了四年。等到本科快要毕业，人生又要迈入下一个阶段，又是因为身边一大半同学好像都是选择出国，彭林之又拼命和他说出去读读书、见见世面的好处，以及未来可以做些移民的打算，他就顺了母亲的意思。 可那些事情，从来都不是他自己本来的意愿，那是他父母的意愿，是他的那些同学们的想法，不是他的想法，不是他想做的事情。 他每天睁开双眼，起身看着那条打着厚厚的石膏的腿，只差一点，可能他超个车，可能后面的车跟的紧了一些，可能他的刹车踩的稍稍晚了一些，他都可能要和这条腿说再见，甚至和这个他还没有看够的世界永远不见。 这世上的意外和未知太多，哪有那么多时间能给他浪费在盲从别人上。 这一次，他为了自己。 * “什么味道啊，好香。”林仁禺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就闻到一股奶香混着芝士一起的味道，把他一路牵向了厨房。 何佳伸手拿起一个往他嘴里塞，“你尝尝，我自己做的。”刚刚从烤箱里出来的芝士挞，还是滚烫，她一下没拿稳，又跌回烤盘上。 “烫着了，”他开冰箱，给她拿了一个冰袋，握着她那个被烫红的右手，“好点没？” “我呀我没事儿，你给张路元回个消息。” “他怎么了？” 林仁禺看到他说要回国的消息，没有半分意外的表情，反而是朝何佳会心一笑。 “你说回什么？” 【那我们俩就祝你前程似锦。】 “林先生，再加一句，‘抱得美人归。’” “不行不行，何小姐，你这是在怂恿他当小三啊。” 她推开林仁禺的手，把已经凉了一些的芝士挞一口塞进他的嘴巴里。 “就你话多。吃东西总能堵上你的嘴了吧。” 怎么就，他们之间怎么就有这么个该死的时间差。 张路元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未来那么明白过，他第二个假期选择了留在加拿大，没有回国，开始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数据分析的工作。他按照leader的要求搜索资料，按照已有的模型每天对着电脑里那些数据写完代码写报告，却也不觉得无聊，他看着leader在会议室里对着大leader做报告，大leader又和客户讨论分析改进产品，然后他跟的产品的新版本上线，那些所谓最枯燥无聊的工作，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成就感，就好像是小时候做奥数题，一步一步解答出答案的成就感。 半年后他顺利毕业，J大的本科学历加上顶尖海外名校和实习的经历，他回国找工作也很顺利，比起网上分享的那些海投简历却没几家公司面试的同龄人们，他这一步走的顺利许多。近一半的公司邀请了他去面试。在这一半的公司里，百分之六十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他拿到了一家外资顶尖互联网企业的数据分析师的职位，薪资相当可观，至少在应届生里，这个数目的工资，绝对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可彭林之并不满意。 从张路元回上海开始，她的滔滔不绝就好像和尚念经一样无时不刻围绕在他耳边，他本来是回家报喜的，可彭林之的话题却还是绕不过对于他回国这个决定的失望，“小元，你说说你在国外不是挺好的吗，干嘛非得回来呢？” 张潇赶紧出来打圆场，“这儿子回来不是挺好的吗，你天天能看到他你不高兴啊。” “是啊，我这不是舍不得你和我爸吗，何况现在上海发展的那么好，你知道吗，我在多伦多的便利店和全家比都差远了，我半夜想买个宵夜都没地方，商场□□点都关门了，日子还是上海舒服。” “你就是懒，想过舒服的日子，所以想回家。” “妈。你就是觉得外国的月亮比较圆，WD这家公司，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去都进不去，你别老看不起我好吧。” 他不想再去回想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国外的生活，平时大家开开心心、吃吃喝喝、玩玩乐乐都没问题。可真等到有事儿了生病发烧的时候，他也不好意思去打搅别人，最后就是一个人捂着被子出一身汗睡一觉。张路元一度怀疑，若不是Elio这个室友和他臭味相投又热情似火，他很有可能就在过往的一年半得个抑郁症之类的毛病。 五月份的时候他被安排去了北京出差，也不能说是被安排，去北京出差这个活吃力不讨好，大家都敬而远之，还得赔上半个周末，他是自告奋勇去的，领导看着他那高涨的工作积极性非常欣慰，拍着他的肩膀说，“不错，不错，年轻人嘛，就要有这种冲劲，小张，好好加油。” 到了周六的中午，他总算把这次出差的任务搞定，傍晚时分，他不自觉就溜达到林璟的宿舍楼底下，酝酿了好多次如何开口找她吃晚饭才显得顺理成章，他和林璟这一年来的联系少了很多很多。好像就是从车祸那次之后，林璟不再主动关心他的近况，也不和他叨叨自己在工作上又遇上了什么样的奇葩投资人。他毕竟是男生，主动去找话题聊显得太做作。就连告诉林璟自己打算回国的时候，他以为林璟一定会是高兴地在电话里大喊，会和他问东问西，可结果她也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几句鼓励的话。 他们俩之间好像有点不对劲，可他说不出是在哪里，林璟像是在怄气，可如果他找她，她不会置之不理，就只是比原来冷淡了些，张路元一开始以为是因为她实习单位的事情太多太忙，有些心力交瘁。一年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他也从国外回来了，她的态度没有丝毫转变。 张路元刚打算给她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在楼下等她，一晃眼间，他看到莫暮雨陪着林璟一起回来宿舍，他赶紧躲到树后，看见的是她笑靥如花，右侧的酒窝深深地凹陷下去，拉着那个穿着白衬衣的手晃着他的胳膊不知道说些什么。 夕阳的余晖照在林璟的脸上，她的脸上亮亮的，眼睛里好像也闪着光。 他回来，又有什么用呢，她眼里的光，是给别人的。 张路元把手机揣回口袋里，扭头从学校的边门出去了。 他一个人走在北京的街头，边上车水马龙，北京的夜里是那么热闹，各式各样的霓虹灯闪得他睁不开眼。他就低着头，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一直一直地走。 走着走着，他觉得眼前的这条路很熟悉，好像是来过的。 眼前这间酒吧的招牌也那么熟悉，叫Enter，好像是林璟带他来过得地方 既然和这家店既然在这个夜里邂逅，那不如就一醉解千愁了。 他推开大门，在吧台一坐，边上的小黑板写着今日推荐是Missing。 酒吧名字叫Enter，推荐的酒居然是错过。 倒还真是这样，你和她有缘邂逅如何，握不住的人，最后还不是要错过。 “小哥，麻烦您来三杯enter，三杯missing。” “先生您是一个人吗？各三杯是不是有些多。” 他瞪了那小哥一眼，“一个人就不能喝了吗？你们店里还有这种规矩？” Missing 的味道还真是又苦又涩，但调酒的人还是加了一点百利甜。错过再苦，可有错过，也是因为曾有过相遇，那样的日子终究是甜的，只不过当时越是甜，回忆起来才越是痛苦吧。 林璟这个在万里无云的夜里接到了韩成的电话。 “来Enter接个人，你同学醉倒在我这儿。” 她看看床上一边看电视剧一边泪流满面的林言，以为是他拨电话的时候手滑摁错了名字，“我哪个同学？林言就在我边上啊。” “你等一下我看看啊…… 叫……”韩成从他的钱包里把他身份证翻出来，在酒吧蓝色的灯光下眯着眼睛，断断续续终于念出了他的名字，“张……张路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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