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无故把手扣在腰带上,瞥了我一眼道:“抱歉,不能招待隽山君了。”  我随性地打量她腰间拢着纱衣的带子,明知故问:“干什么去?脱衣服?”  柏无故:“……”  难得有轮到她一言不发盯着我的时候,我拢起手道:“哦,这身儿衣裳出街是不合适。但是用得着这么急么?按顺序来说,方明义还没死,那刺客不应当越过他去杀戚璋啊?”  她淡淡道:“人命关天,悔时莫及。”  说罢就折回屋里去了。    待她返回来时,已替上一身便服,倒不似我每每出门做贼心虚似的一副男装,反有一种江湖儿女气息。关柏两家教养方式不同,我也不多探问,只笑吟吟原地站着看。  柏无故微微偏头:“为何还没走?”  我道:“我好奇,跟你一起去。”  她不应声,从紫光檀木架上摘下佩刀,拿在手里掂了掂才道:“你不用这样诸事疑我作祟。隽山君要跟,也得防我对您不轨啊。”  我皮笑肉不笑:“说笑了。关柏两家还有那么些交情,不至于吧。”    这两家的交情可不止“那么些”。我听关岑中说,当年关柏联姻初成时,关家站得不稳,被对手攻讦。当时局势对关家极不利,柏家只要作壁上观,便也能在那场打压中分一杯肥羹;然而柏家主生生是以自损的代价维护着同盟。  事后证明柏家家主不可谓不高瞻远瞩。虽则当时关柏联盟被摆了一道,但亦然昭示了联盟之固,以至事后诸家皆把关柏当做一家来看,自然无比忌惮。  可见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柏无故睇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反正她看谁都是一副没有多和善也没有多不善的眼光,我不介怀,跟着她道:“沉沙,走了!”  她坐她们家的车,我乘我家的。临阖门时我还探出个脑袋问:“哎,我不大能打的,这么危险的事,你带不带人啊?要不我回去叫人?”  无甚情绪的声音清泠泠飘来:“不必,暗卫跟着。”  我便安心坐进车厢里去了。  说到底我不过探探底,顺带撩她一拨,其实我一个祭着诰命的准太子妃还真敢不带人往外头扎么,也大概是什么所谓暗卫的。    两架车衔紧行了一程,没有停在人群聚居的坊前,反而一路向城外走去。我微微一悔未与柏无故同乘一车,否则也可叽叽呱呱吵她问询。  待停车时,我一边拂衣下车一边道:“这必然是位高雅的名士。”  柏无故那个侍女好奇地探过脑袋来:“为何?”  我无奈道:“哪个正常人会住这种地方啊……”  柏无故闻言,挑眼看了过来。她家小侍女乖乖站回她身边,我则摊手以示清白:“不算冤枉吧,荒郊野外的孤身一人,我反而是很好奇他为何至今没有被山匪劫了。”  两分钟后,我得到了答案。  高人所居之处必有极具象征意义的树,柳树竹树枇杷树在我那个时代的历史上都大名鼎鼎。只是戚璋屋前环绕的这些我的确叫不上来,疏疏一丛,绕过去就是正屋。    一间十二分简陋甚至破烂……的草屋。    山匪看了都要掬一把辛酸泪,怕是的确看不上的。我对柏无故道:“戚先生何在?”  她一边走一边道:“这样安静,要是还活着,一定在睡觉。”  我一脸复杂地重复了一遍“要是还活着”,随她一道走着,却笑吟吟地停在屋外不再向前。开玩笑,里边要是冲出个什么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她柏无故有刀,我岂非惨了。  柏无故却浑然不见惧意,推门而入。我在她身后评点道:“连闩都不挂。”  她道:“他白日懒得。晚上防野兽。”  我轻轻笑了一声,在屋外问道:“如何,活着吗?”  柏无故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却不是对我说:“戚璋,你又趴在琴上睡着了!”    “嘿!”我放心地随了进去,只见屋内一应简陋,唯独窗下最明亮的地方放着一张琴。我不懂琴却也过了这般久的富贵日子,单看琴木已知非是凡品,何况戚璋将它保养得十分明亮干净。  趴在琴上的人睡眼惺忪,撑起身来,揉了揉眼。纵然只是随性的一个动作,戚璋做来却别有一分优雅,他整个人一袭布衣,面容的温润俊朗却遮也遮不住。  戚璋奇道:“柏姬为何来此?”  言罢又看到我:“有客,幸甚。”  柏无故在他又宽又长的琴凳边上蹭了一块地方挤着坐下,道:“你果然是闷不着的。还是这么精神。”  戚璋笑道:“我避世那么多年,自得其乐,从不觉闷。”  柏无故道:“怪人。”  戚璋道:“谁让你偏与怪人打交道。”  我在旁笑吟吟道:“是吧?总觉得茶陵君的友人都十分的……有特色。”  戚璋好奇地看过来:“茶陵君?柏姬新得嘉号啊。”  柏无故看着他:“戚璋,有人说要杀你,你随我去躲几天行不行?”  戚璋问道:“谁说的?”  柏无故哑了哑,没立时接话。我看出来了,方明义那个狼藉的名声,怕真不是谁都能忍的。便出言道:“我说的。”  待他二人都看我时,眨了眨眼道:“不信我啊?”  戚璋笑道:“既是姑娘说的,那便信了。”    这人生得实在不错,五官单拿出来不算出彩,拼到一块儿却很有些仙风道骨,笑起来说好听话更令人心花怒放。我正待回他一个眉飞色舞的表情,却听柏无故淡淡道:“但是?”  戚璋道:“但是。我在此处住得习惯,不愿离开了。”  柏无故皱眉:“真的有人要杀你。”  戚璋面色澹宁,唇角微扬:“我自问从未结怨与人……”  柏无故打断他:“‘滚珠弦’名声在外,别人看你不顺眼不需要理由。”  戚璋微一沉吟,了然道:“无妨。若果真如此,就此了怨也可。”  我立刻去望柏无故,猜测她脸色会不会黑的绿的蓝的五彩纷呈。然而茶陵君她气定神闲,半分异色也无,直接断道:“打晕带走。”  “……”  “……”  我与戚璋双双无言,片刻我率先往后一站,不忘关心道:“茶陵君亲自动手吗?”    这厢话音刚落,铁器凌空的尖锐声便冷肃传来。柏无故的刀还在她手中好好的合着,我们一惧向外望去,一个修长飘逸的身影立在树端,手中单刀一柄,形状细长,乍看和柏无故拿柄很有些相似。  刀锋淬着冷光,我目光上移,看那个人的脸。  面具。  他戴着一张暗紫色的面具,遮住了全部面貌,只留出眼睛处的两个空洞,冷酷地注视着这间草屋。  我紧抿了唇,又微微张开,同样冷冷地望着他。柏家的人我不知道,但只要他手中刀起,我的人便会群起而上。  以一敌十数人?别逗了,又不是武侠小说。    忽然我身边有碎小的动静,我偏颊去看,却是柏无故挪了一步。  她那个神情,仿佛已岿然不动地僵立了一个世纪,才挪动了这一步。  我静静道:“茶陵君?”  柏无故闻言行止,蓦然抬了抬下颌,喉头清晰了滚动了一下:“你别管。”  我一挑眉,道:“明白了。茶陵君是要美人救英……我们几个。好感动。”  她没有理会,径自从我身边越过,几步走出了草屋,似乎此时目中无我无戚璋,只有那个蒙着面具的刺客。    “铮——”  柏无故拔刀,鞘被她毫不怜惜地扔到一边。她衣衫猎猎,高绑的发也在轻拂,整个人如在岭尖寒雪中浸了千百年一般,冷肃至极。  站在高处的刺客戴着面具所以,对我来说,他什么表情也没有——便那么提刀劈了下来!  刀光交缠,我漠然站在窗下,抬起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示意我的人不必插手,静观其变。  既然我从来看不懂柏无故,那么现在,就是我“看”的时候。    他二人招招纠缠,式式紧逼,战得酣然。从方才起一言不发的戚璋忽然叹道:“柏姬哪里是他的对手。分明是被耍着玩。”  我淡淡道:“戚先生也懂刀法么?”  他摇头:“不,但我会听。柏姬出招,皆被对方稳稳拆了,声色稳健;她接招时,却险得很,十分艰难,声也嘈乱。”  “有意思。”我眉上点了一丝笑,好奇道:“抽个空问先生,‘滚珠弦’的来历?”  他沉默了片刻,大约也是觉得我抽的这个空不是很妥当,但还是答了:“不才耳力颇佳,撒一把玉珠在琴弦上,可辨得弦音;便得虚名。”    那厢刺客猫戏耗子玩得腻了,忽然刀尖一动,向柏无故胸膛上一抵。此景凶险,我看得聚精会神,只见柏无故忙仰身闪避,然而刺客却非紧追要害,而是刀尖顺势而下,在腰带处轻巧一挑。  柏无故紧拢的衣服顷刻散了,她大抵是猛地受了惊,脚步不稳没有站住,单膝跪倒,拄着刀平衡身法。  她一番剧烈打斗,头发本就难免有些散,配上衣裳这个情状,竟是说不出的狼狈。那蒙面刺客似乎又向前踩了一步,周围立刻杀出许多人来。  不是我的,那就一定是柏无故的。    她方才必然也制止了自家的暗卫,那些人不得已按兵不动,然而现下这个情形好似千钧一发,不容他们犹豫,便群起而攻了。  刺客缠入人群中,柏无故撑起身来,摇摇晃晃向后退了一步。我一门心思在她身上,竟未看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那刺客在十数人中全身而退,毫发无伤,转眼又踮上了最初那棵树端,阴□□:“下一个是‘咽气鬼’,来晚我可不候了!”  说罢回身跃下,柏家的暗卫一拥而上,我却有种预感,他们是抓不到的。    我道:“先生,有多的衣带么,给茶陵君应应急。”说罢走了出去,站到柏无故身前,歪头看她:“其实我觉得我最近见过戴面具的。”    在秋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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