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清醒时,我已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了。  我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仿佛身处混沌之中,周围一片虚无。  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束缚。那东西每尝试一次,我的头痛便增加一分。  我使劲甩了甩头,想把那讨厌的东西从脑海里赶出去,可却怎么都做不到。  “阿蘅,阿蘅。”  我听见了苏炟的声音自远方传来。  不,是李凌!  “住口!不要再叫我了!”我喊道。  可那声音依旧源源不断地传来,空灵又阴森,我听了,心中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凄怆。  “阿蘅,阿蘅!”  “我求你别叫了!”我实在忍受不住,闭了眼,厉声喊道。  周围竟然安静了。  我脑海中的那个东西,似乎也终于冲破了束缚。  我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睁开眼,却看见自己回到了洛阳的家里。  是了,没错,是我的家,是我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家。  我此刻正在自己的房里坐着,手里握着那玉笛,脖子上戴着那桃符。我就坐在窗边,抬头一望,就可以透过窗子看到园子那边的客房,那是李凌曾经住过的房子。  “秀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喊了秀眉的名字。  可是并没有人回应我。  我急了,拿着笛子就要起身出去寻人。我忙忙地出了门,寻遍了每一个房间,可一个人都没有。不仅没有人,有些物件也没有了。  我来到了前院,站在大厅前,看见了远处升起的硝烟。  “叛军的军队攻破洛阳了!大家快四散逃命吧!”我听见门外的百姓这样喊着,接着便是乱糟糟的一片。  我听了,心中一震。千年前的恐惧再一次席卷我心,我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抖。  “怎么会?大唐的军队怎么能守不住洛阳?这可是洛阳啊!”我听见门外四散的百姓一边哭喊着,一边逃难。  是啊,这可是洛阳,这可是东都洛阳!  对了,父亲,父亲呢?  我握着玉笛打开了门,向城门的方向张望,只见满身血污的父亲自拐角处走了出来,被人群冲撞到险些站不稳。  “父亲!”我叫了一句,冲过去扶上父亲。  父亲的腿一直在流血,可他仍旧忍着,一句话都不说。  “父亲,我们回家,我们回家。”我道。  父亲便一瘸一拐地任由我扶他回去。  可一进家门,他就再支撑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扶不住父亲,也倒在一边。  “父亲,父亲。”我一边哭叫着,一边朝父亲爬了过去,托起了父亲的脑袋。  父亲躺在地上,望着天,眼神无目的地飘忽。  “蘅儿,”他开口,有气无力地道,“爹终于可以去见你娘了。”  “父亲,别这样说。”我哭道。  “你快跑吧,咱们是杨国忠的亲戚,叛军不会放过我们。我在战场上看见了李凌,他也在乱军之中,似乎被人监视着……他偷偷对我说,他会来救你出城,你可以和他离开了……”父亲撑着最后一口气,对我道。  “父亲……”  “我对不起你娘啊,没能把你们两个照顾好……”  父亲说着,眼神便渐渐散了。他死时望着天,不知在望些什么。  “父亲!”我如同生前一般痛苦地嚎叫。  李凌给我的笛子被我随手扔在一边。我紧紧地抱着父亲的尸身。  父亲为了我们兄妹两个能过上好日子,这辈子一直在伏低做小,尊严尽失。唯有死前,他真正做了一回自己,他像史书上记载的那些英雄一样,为大唐奋战直到自己筋疲力竭。  “父亲,从前是女儿不懂事,女儿不会再惹父亲生气了,父亲你醒醒……”我哭着重复着这些迟来了的承诺。  不知哭了多久,洛阳城已是漫天的火光,因焚烧而四散的灰烬飘进了我家。  我听见门外马蹄声越来越近,知道是叛军来了。  果然,我家的门被叛军踹开,那叛军的将领骑着高马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紧咬嘴唇,红着眼看向那马上的叛将。我恨不得把这人千刀万剐,让他为我父兄偿命!  你们该死!你们都该死!  那将领见我眼里尽是恨意,竟然笑了,对一旁的随从士兵道:“你看这丫头,倒是挺有意思的,不如一会拿她犒劳我们的将士?”  那士兵阿谀地笑:“将军英明!”  马上的叛将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我,猥琐地笑:“尝不了贵妃,尝一尝杨家别的女儿也好啊!”说罢,又是一番□□。  我恨恨地看向叛军贼人,恶狠狠地道:“我要让你们偿命!我要让你们死!”  我敢说这话,已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不求别的,只求一死,免受侮辱!  贼人听了这话,脸瞬间阴沉了下来。  “杀了再睡也是一样的。”那叛将道。  可这时,一个我想念许久的声音响起了。  “且慢!”  我看见他笑着从叛军中走了出来,身上还穿着叛军的军服。不知为何,我看见他,竟然有些欣慰,有些心安。  不,不该是这样。我该是惊诧,该是惶恐。  我该恨他的!  为何会止不住心中的欣慰和心安?  是了,他的身上很干净,半点血污都没有。他不像是上过战场的。相反,他周围一直有几双眼睛在盯着他,纵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依旧在盯着他。  他一定有苦衷。  我脑子里的想法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似乎我生前就是这样想的。可为何,为何和我记忆中的不一样?  我看见李凌笑着对叛军头领道:“将军,就让李凌为你收拾了这丫头片子如何?”他说着,却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从他的眼神里,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救我,可这怎么可能做到呢?  “李凌!竟然真的是你,你竟然真的、投靠了安禄山那乱臣贼子!”我配合地睁大眼睛,强做出一副吃惊不已的表情,可我心中竟然半点愤恨都没有,有的只是重见恋人的欢喜。  我本以为我再见不到他了,可没想到,在死前,竟然还有缘能得一见。  “大哥来信时告诉我这些,我还不相信。可我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我依旧在装,可也要问个缘由。  为何,为何你会和叛军在一起?  李凌嘴角一边上挑,歪着嘴笑了。  他这一笑,我便再说不出话了。我只想痛哭着扑进他温暖的怀抱,如今那里是唯一能让我觉得安全的地方了。可我知道我不能。  李凌看着我,道:“你口中的乱臣贼子是我的救命恩人。阿蘅,我不帮着我的恩人,难道去帮害我一家不能好好活着的大唐吗?”  他说着,一步一步向我靠近。我知道他向我在解释。  “你这是,助纣为虐!”我红着眼,假意骂道。  “这是人之常情。”他道。  “李凌,你怎么还不动手?难不成你对这个小丫头片子动了真心?不是说好了只是做个样子,方便为我们打探消息吗?”那马上的叛军头领不耐烦地说着。  我却又是一愣,看向李凌。  可看到李凌轻轻摇了摇头,我便又冷静了下来,看向了那叛将。  李凌在洛阳时是仰仗着我父亲做了军器监中的一个小吏,可一个小吏能知道什么?一个小吏怎么会通晓洛阳军备的消息?我父亲在军器监做了这许多年,可依旧是一无所知,更何况是李凌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吏!  可恶的贼人,竟挑拨离间!  不,不对,我不该这样想的。为何我之前我一直相信叛军的话,为何我会怀疑李凌?  “打探消息?”我问。  他眼里闪过了一丝惊慌失措,但很快又归于平静。他知道这叛军在用激将法,想试试他。  他若杀了我,自然能打消叛军的疑心,保全自己的性命;他若不杀我,那便是寡不敌众,我和他都难以保全了。  李凌显然明白这一切,他仍冲我使眼色,他铁了心要救我。  可我却不想再活下去了。  家没了,国乱了,我活下去也是个累赘,他的累赘。  能在死前见你最后一面,我已心满意足了。  李凌向我一步一步走来,仍是笑着对那叛军道:“李凌怎会对这种顽劣的丫头动真心呢?将军稍安,李凌这就手刃了这个丫头片子,给将军出气。”说着,他拔出腰间的剑。  那剑很干净,想来还没有沾过血。  “你……骗我!”我看着他,颤声道。  是,他骗我,他怎么能下得了这个手?  他离我已很近了。  我放下了父亲的尸首,站起身来,直视着李凌,主动把脖子送到了他面前。  李凌见我如此,不禁慌了。他冲我急急地低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只求一死,你快动手吧。”我苦笑道。  “不,你要活着,我们都要活着,”他道,“一会我把剑插到地上的时候,抱紧我,我带你出去。”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轻轻摇了摇头,道:“你若真有这样好的逃亡办法,你早就从叛军那逃出来找我了。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李凌,你们在说什么呢?怎么还不动手?”马上的叛将催促着。  李凌看着我,仍是急急说道:“活着,一定要活着。”  我听了,只有轻笑,双手抓上他的剑。  他的剑很锋利,我的手已是鲜血淋漓。  “能在死前见到你,我心满意足了。”我微笑着道。  “不,不要。”他压低声音对我急道。  可我去意已决。  父亲死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便已打定主意了。我迟迟未动手,只是还惦记着那个和我许下约定的少年。我想再见到他,那便足够了。  如今我见到他了,心愿已了。  我看向那叛将,却一字一句地高声对李凌说道:“李凌,若有来世,我定当不会放过你!我要你生生世世都为你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要你生生世世都不得好死!”  我本不忍说出这般狠毒的话,可我必须这样,我不能连累他。他此刻需要和我撇清关系,这样才可以在乱军中求得一线生机。  他可以好好活下去的,他一定可以。  我轻轻一笑,抓着那剑刺进了我的胸膛。  好疼……  “不!”李凌大叫一声,拔出了剑,接住了直挺挺向后倒去的我。  我看见鲜血溅在了李凌的脸上,其中有一滴血落在了他的眉毛里。  “阿蘅,阿蘅……”  我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再回神时,我已成了一个旁观者,看着李凌抱着我的尸首,一遍一遍叫着我的名字。  “原来,我是自尽的。”我喃喃道。  我竟然是自尽的。  我看见李凌抱着我的尸首悲痛的大哭。  马上的叛将见此,便轻蔑地笑了:“你们看,我就说这个姓李的在糊弄我们。”说着,那叛将轻轻一抬手,示意身边的亲兵去杀了李凌。  李凌放下了剑,红着眼捡起了被我随意扔在地上的玉笛,紧紧地攥在手里。  忽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天空,眼里尽是不舍,口中也不停地道:“不、不……”  那兵士拔出了刀向他一步一步走来,他却好似浑然不觉。  我看见他抬头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伸手从我的脖子上取出那桃符。他咬破了手指,滴了一滴血在那桃符之上。  刹那间,我只觉得自己浑身一震。  我听见李凌喃喃道:“我会救你,我会救你。你不能死,我只有你了。”他说着,把那玉笛放进了自己的怀里。  身后的兵士向他挥起了刀,李凌反手一指,那刀竟变成了一根柳条!  这不是普通的戏法,这是法术!  叛将见李凌竟有如此能耐不由得也吃了一惊,道:“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这小子真是个会法术的,怪不得上面一直留着他。”  “将军!”那兵士回头叫了一句。  趁此机会,李凌抓起地上的剑,使劲向地上一插,登时尘土飞扬!  叛军的马不住地嘶鸣,马上的将士也都不能驯服。狂风毫无预兆地奔腾而来,裹挟着不知从哪带来的沙土,弥漫了整个洛阳城。  这沙土,都是有血腥味的。  洛阳城里灰茫茫的一片,人人都不辨方向,登时乱作一团。  李凌抱起了我的尸身,站在庭院中央。那狂风终于到达了庭院中,冲击着风暴前的李凌。  他发髻散乱,脸上、衣服上都沾的是我的血污和烟灰。他眼神坚毅,抱着我,一步一步向那狂风走去,走进了狂风黄沙之中。  风停了。  李凌抱着我,身后是火光滔天的洛阳城。  他把我抱得更紧了一些,轻轻蹭着我的头发,对我细语:“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都怪我学艺不精,不然我可以早些带你走的。都怪我,都怪我。”他不住地埋怨自己。  这遁走的法术,是他第一次成功地用出来。  原来,那日他离开长安之后,便回到了范阳,求安禄山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彼时的他,还不知道安禄山已有反叛之心。安禄山知道李凌身怀异能,上一次一不小心让他跑了,这次便万万不能让他再次逃走。于是安禄山便强留住他,把他软禁了起来,还派人监视。李凌也试过逃走,可那遁走的法术却总是不灵验。  那日,李凌终于按捺不住,去了安禄山的营帐中,与他吵了一架,言语间提及了反叛之事。这一切都被我大哥撞见了,然后就有了后来的那封信。  大哥听见了这事,一直忍不住想去问个明白。终于,大哥逮到了个机会,找到了李凌的住处,质问他叛乱之事,言语中自然也提到了我。李凌想阻止他说完,却已来不及了。  这一切自然都被监视李凌的人发现了。于是,大哥被秘密处死,而我,自然也就成了安禄山威胁李凌的利器。安禄山许诺,只要李凌不逃跑、为他做事,他就放我一命。  李凌只得先应允下来。  叛军进攻洛阳之时,李凌自请跟随叛军前往。他本来是打算找到我,然后带我走的。虽然他也没有多大的把握,但他还是要来。他心里清楚,我一个杨家人,是不可能在叛军手中保全的。  可他没想到,那时我经历了家破人亡,早就对未来的生活丧失了希望,存了必死的心了。  “如果我能早点到,或许就不会这样了。”  他在我耳边,轻声诉说完这一切,然后强忍着眼中的泪水,抱着我的尸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西边走去。  可他不能总抱着我走,叛军也在找他。于是他自己用桃木造了一口薄棺,把我的尸首放了进去。他又杀了头牛,趁血未冷之时用牛皮把棺材包裹住。  牛皮紧紧地贴在棺木之上,渐渐紧缩。  做完这些事,他到河边洗了一把脸,看着如今满面沧桑的自己,唯有苦笑。  他眉间被我的血溅上的地方,此刻已出现了一颗朱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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