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三年,长安。  我跟随父亲和兄长一同来到长安来拜会杨国忠。等了好几天,我们终于见到了当今皇帝的宠臣――杨国忠。  父亲谄媚地送上了我们的礼品,又叫了一声“堂叔”,然后把我和哥哥拉到杨国忠面前,满脸堆笑:“堂叔,这是犬子杨荃,今年十九;这是小女杨蘅,今年十六,还待字闺中呢。”  我和大哥便上前一步,行了一礼,道:“见过堂叔公。”  杨国忠眯了眼睛,道:“呦,几年不见,两个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起来吧,不必多礼。”  我和大哥便站了起来。我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家姑娘太过文静了。”杨国忠皱了皱眉。  我那时的性子是比较闷的,在外人眼里,我就是个文静的不能再文静的姑娘。只有我知道,我并不是这样。我心中关着另一个大胆的、离经叛道的我,只待合适的人来打开这把锁,把那个我,放出来。  “说吧,这次想要什么?”杨国忠倒是开门见山。  父亲尴尬地笑了笑,道:“小侄儿想给儿子讨个官职,他从军已三年,却还只是帐前小卒,净给咱们杨家丢脸。还有小侄儿的这个女儿,她也该找婆家了,可小侄儿却拿不定个主意,毕竟是咱们杨家的女儿,可不能嫁的太寒酸。”  父亲左一个“咱们杨家”,右一个“咱们杨家”,杨国忠也不好拒绝了。  杨国忠先冲我招了招手:“站近些。”  我便又向前走了一步。  “头抬起来。”杨国忠道。  我又把头抬了起来。  杨国忠仔细打量了我一番,道:“相貌倒是不错,还有几分像贵妃,只可惜没有贵妃的□□,太过木讷,身材也太纤细了些,看起来像是个没福气的。”又问:“有什么才艺吗?”  我随口答道:“没有。”  杨国忠又问:“可愿做续弦?”  我答:“不愿。”  杨国忠便又皱了眉,对我父亲道:“这可不好找,我会给你留意的。”说着,又看向我大哥,问:“你在谁的帐下?”  大哥答道:“去岁刚调到范阳。”  杨国忠的眉毛简直拧成了麻花。  范阳,是安禄山的地盘。  杨国忠摆了摆手,态度冷淡,道:“我会给你们留意的,你们先退下吧。”  我和父兄行了礼后便退了出去。  在回客栈的马车上,父亲闭着眼,一言不发。  我知道,父亲这般卑躬屈膝的也是不得已。我母亲早逝,父亲一个人拉扯大我们兄妹二人也不容易。小时候,我们住在陋巷里,在所谓的开元盛世里,尚且食不能果腹。若非攀上了杨贵妃的亲戚,只怕我们早已饿死街头了。  今天我和大哥的表现,实在不能令父亲满意。我是有意为之,而大哥的回答在我看来并没有问题,不知为何也让杨国忠生气了。  对了,听说杨国忠和安禄山不和?  唉,但这些朝堂之事,我们这些小民哪里知道呢?  “爹,”大哥清了清嗓子,叫了一句,“我觉得,咱们不能总是这样依附于人家。”  父亲仍是一言不发,我却在一边轻轻点头。  大哥接着道:“爹,你看我现在调到了安禄山的帐下,那立功的机会肯定就多了。到时候咱们不必天天来求别人,我们靠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父亲终于张了嘴:“你懂什么?”  我和大哥都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我才又开了口,问父亲道:“爹,今晚我可以带着秀眉和大哥一起去灯会吗?”  父亲道:“灯会上人挤人的,有什么意思?你哥哥可以去,你还是带着秀眉在客栈坐着。”  我低了头,没了底气:“爹,这可是长安的灯会,一年中难得不用闭坊的时候,我们难得来一次长安……”  “不许去!”父亲严厉了起来。  我悄悄叹了口气,正想着没有希望的时候,只见大哥拉了拉我的袖子,对我眨了眨眼。我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我和大哥带着我的丫鬟秀眉,一同偷偷溜出了客栈,在西市里游玩去了。  我和秀眉都穿上了哥哥的旧衣服,做男装打扮。只是这头发却不好弄。我的头发又长又多,不能梳像寻常男子一样的发式,哥哥便给了我一个翘脚纀头,让我把头发都拢在里面。我便这样出门了。  长安的灯会果然不同凡响。街上人很多,我和大哥、秀眉便在人群中左转右转。大哥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他是想和秀眉单独相处。  大哥自小就喜欢秀眉,秀眉也对我大哥有意,两人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我见大哥给我使眼色,登时便明白了他的用意,指着前方一个挂着一连串彩灯的酒肆,对大哥道:“大哥,小妹累了,去那边坐坐。你们先玩,一会记得回来找我。”  大哥给我投来一个肯定的眼神,和一个钱袋子,然后点了点头。  我便直奔酒肆而去,要了一小壶青梅酒,便坐在窗边自酌起来。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熠耀通明的烟火花灯,我不觉笑了。  这才是长安。  窗外不远处有个道士正带着面具,在台阶之上变戏法。我远远地看着,只见他手一挥,指尖上便显出了一朵烟花。人群登时爆发出喝彩之声。  我拿起酒杯,看着那道士变戏法,有一杯没一杯地往自己嘴里灌着酒。  不知不觉,我便有些醉了。  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那道士在看我。  看着窗外那已有些恍惚的身影,我甩了甩脑袋,猛然想起还有大哥和秀眉的存在,他们怎么还不来找我?我放下酒杯,去结了帐,腰包随意地往怀里一揣,便慢慢悠悠地出了酒肆的门。  到处都是花灯。  我一时间有些忘了来时的路了,问了路边一个卖烧饼的小贩后,我才随着流动的人群朝着客栈地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心中忍不住埋怨:“大哥和秀眉也真是的,说好一起出来玩,结果他们两个自己玩去了,把我扔在这里,又不来找我。”  想着,我又看见了路边卖糖葫芦的小贩,一下子又把大哥和秀眉抛在了脑后,直接奔向小贩的摊位前,就要买两根,却不想一掏才发现,钱袋已不翼而飞了!  我登时便清醒了。  丢了这么多钱,回去定要被父亲责骂的!  我着了慌,忙顺着路逆着人流往回去找,可人挤人的,哪里那么容易?加之我又喝了酒,脚下有些虚飘,一不留神就被挤倒在地,还被人踏了两脚。  “大家让一让,有人摔倒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随即,我便被一双有力的手抓起,跌入了一个厚实的怀抱。  那人裹挟着我挤出了人流,寻了一个清净处把我放下,问道:“姑娘可还好?”  我昏昏沉沉的,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鬼脸出现在我面前。  我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缩,可再仔细打量一下,不禁有些惊喜:“你是,方才在酒肆前变戏法的道士?”  那人点了点头,摘下了自己的面具,对我笑道:“来不及摘面具,吓到了姑娘,实在无礼。”  他不像是纯正的汉人,倒像有些胡人血统。但他长得很好看,鼻梁很高,眼窝也要深一些,显得他的目光更加深邃。他身材高大健壮,看起来倒像个武夫,实在不像个道士。他总是笑着,但却只有一边嘴角上扬,常人见了定要说他歪着嘴笑,但是我却很喜欢这样不正经的笑容。  他又从怀里拿出一个钱袋,问我道:“这个可是姑娘的?”  我看向那钱袋,点了点头,起身行了一礼,道:“是,多谢道长。”  那人笑了,道:“我看见一个少年从酒肆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钱袋掉了也不知道。我忙捡起追上来,却又看见少年摔倒。怎么我一把这少年扶起来,少年竟变成了一个长发飘飘的姑娘了?”  他这一说,我才注意到,大哥给我的纀头早就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我这一头长发早就倾泻而下,散在身后了。  我是有些慌乱的,低了头,道:“妾失礼了,让道长见笑了。”  他把钱袋放在了我手中,又看了看我的头发,笑道:“姑娘的头发很美。”说罢,转身便走。  “道长,还不知道道长姓名,他日定登门拜谢。”我刚摔了一跤,腿有些疼,走不快,只得在他身后喊着。  他却连头也不回,只是摆了摆手,便又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天空中,孔明灯正一盏一盏地随风而起。  “蘅儿!蘅儿!”远处传来大哥和秀眉的声音。我忙回头看去,只见他二人携手向我跑来。  大哥显然是着急坏了,一见我便开始训斥:“不是说好了在酒肆见面吗?为何乱跑?”  秀眉也皱了皱眉:“姐儿,你又喝酒了。”  我一时心烦意乱,低了头,道:“回去吧。”  大哥这才注意到我身上的脚印和我已散开的头发,忙拉住我,仔细看了看,道:“你怎么搞得这样狼狈?”  我道:“无妨,只是摔了一跤。”说罢,我也学着方才那道士的模样,转身就走。大哥和秀眉面面相觑,然后便跟了上来。我们一同回了客栈。  回了客栈,只见父亲正在房里等我们,于是我们免不了再得一番训斥。兄长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父亲却不信。父亲狐疑地看着我,问:“你又偷着喝酒了?”  我坦然又乖巧地点了点头。  父亲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我们三人便都退下了。  夜里,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竟然全是那个道士的背影。另一头的秀眉也同样的辗转反侧,但我不用细想便知她在想些什么。  想必隔壁房间的大哥,此时也是难眠吧。  一个晚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第二日一早,我们便踏上了回洛阳的旅途。  父亲这次来长安的目的一个也没达成,自然是垂头丧气的;我这次来长安也没能玩的尽兴,自然也没精神;大哥和秀眉倒是开开心心的,只是大哥回到洛阳后待不了多久便又要去范阳,因此两人倒是也有几分离愁。  出城门的那一刻,我又看见了那个背影。彼时他正背着行囊,也要出城去。  “停车!”我唤道。  车夫便停了车。和我一车的秀眉倒是一脸不解:“姐儿,为何停车?”  “那是我的恩人。”  我说着,便自顾自地下了车,忙追上那个背影。他回头看向我,一笑:“原来是姑娘。”  我忙行了一礼,道:“妾还未谢过道长的救命之恩。若非道长,只怕妾已被人踩踏至死。”  他轻轻一笑:“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又看向我的头发,点头道:“挽了发髻后果然好看了许多。”  这时大哥也下车了,他径直走过来,问我:“蘅儿,怎么了?”  我这时才把昨夜的事告诉大哥。  大哥听了,忙对这道士行了一礼,道:“多谢道长救小妹性命。不知道长法号?”  他轻轻笑了:“我不是道士。”  “那……”  “我就是个变戏法的,穿道服方便些罢了。”他道。  “那先生尊姓大名?”我问。  他道:“李凌,凌空的凌。”  那时,我若知道这个名字会影响我一千年,我决计不会把他一起带回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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