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苏燃、苏炟和云新就一同去了苏南。苏煜因为那里礼江宁太近,容易勾起伤心往事,便没有来,说是要跟着陈显学着如何打理公司。而云知要留下照顾苏煜,便也没有来。  我们在苏州站下了车。沐老爷家的车早就在车站等候了。  我这一千多年前出生的老鬼不由得再次感慨如今交通的发达。  已入秋了,路边的落叶也多了起来,但树上的大多数还是绿的。苏炟在车上,枕着他姐姐的腿睡觉。  他近来不知怎么了,觉也多了。  我无聊的很,可车外阳光太烈,我实在不想飘出去游荡,只好缩在车里,听着苏炟微弱的鼾声,打量着他。  我还没有这般用心地看过他的脸。他很白净,尤其是脸色,简直是苍白。他虽是剑眉星目的俊朗长相,但浑身都散发着文弱书生的气息。他太瘦了,脸上身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肉,但也让他的手指显得消瘦修长……  他可真是好看。  诶,他的眉毛里,有一颗朱砂痣。  “大姐,二哥,我们好像到地方了。”前排的云新回头说道。  我抬头看去,只见前面的那辆车停了,沐老爷和沐慕下了车。  面前是个大宅子,门口种着老槐树。沐家的人要出来迎接我们,于是我便看见了乌压压一群人从大门里涌出来,在门口排列站好。  这些人多是年轻人,还有五六个稚儿,身上的衣服也是好料子、好纹样。  “见过父亲。”那乌央央一群人忽然齐声开口,倒是把我惊着了。  苏燃扶着苏炟下了车,见了这情景,口中感慨:“沐家真是人丁兴旺啊。”  是啊,和苏家的三个相比,眼前的这三十个,确确实实是人丁兴旺。  三十多个孩子,这哪里是土财主?分明是土皇帝!  沐老爷满意地笑了,回头对苏燃道:“苏小姐,这都是我家的孩子。”又对那三十多个孩子道:“还不见过苏小姐和苏二爷?”  只见那三十多个孩子又齐刷刷地回头,对苏燃、苏炟笑道:“见过苏小姐、苏二爷。”  苏燃微笑:“沐老爷客气了。”  苏炟却不说话,只是微笑着静静观察众人神态。不,更准确的说,是观察沐慕的神态。  我见他一直盯着沐慕看,心中竟然不悦起来,浑身黑气也有些控制不住地释放出来。  苏炟注意到我的异常,便又轻轻侧头对我微笑示意。  笑,你就会这样笑!  我莫名生气起来:他对谁都是这样微笑!  正当我快克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我见到那三十多个孩子中为首的青年上前,低声问沐慕,道:“十七,这次你可有希望嫁出去了?”  沐慕没好气地道:“大哥,你这次又有多少奚落话等着说呢?”说罢,她便不顾众兄弟姐妹,也没和沐老爷打个招呼,便径自进了宅子。  那沐家长子有些尴尬,对苏燃苏炟道:“客人请进。”  沐老爷看着沐慕的背影也有些生气了,但不好发作,也只是自嘲:“几位见笑了,老夫教女无方、教女无方。”  唉,听见“教女无方”这四个字我就头疼。    在偏厅小小休息了一下后,沐家长子引着苏家姐弟和云新进了宅子,带着他们去往客厅。  一路上,沐家长子边走边道:“在下沐周,今年二十九,是沐家的长子。几位直接唤我姓名就好。”  苏燃笑道:“这怎么好?我们还是称您一句‘沐大公子’吧。”  沐周微笑,但也没有推辞。  云新却忍不住好奇心,终于开了口:“沐大公子,有一事我不知该不该问?”  “请讲。”沐周道。  云新清了清嗓子,不大好意思地笑了:“沐大公子,您有多少兄弟姐妹啊?”  我听了这个问题,不由得看向沐周,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毕竟你乌央央一堆人,着实让我印象深刻。  “云新,不得无礼。”苏燃严肃起来,对云新说。云新耸了耸肩,步伐慢了些,跟在众人身后。  沐周却毫不在意,只是笑道:“家父共有十九子二十六女,除去夭折的,如今也有十五子、二十女。”  “沐小姐排行多少?”苏炟却忽然开口问,我瞟了他一眼,又避开了他的视线。  沐周笑道:“沐慕吗?在所有儿女里,她排行十七。在姑娘中间,却是排行老七,”说着,沐周又感慨,“姑娘中的老十都嫁出去了,可她还待字闺中,真让人发愁啊。嫁不出去可怎么好?”  看样子,沐周也要撮合那沐家姑娘和苏炟了!  苏燃此时却开口问道:“敢问沐慕姑娘芳龄几何?”  沐周一脸沉重:“都十八了……”  苏燃听了,愣了一下,不由得轻笑:“才十八,嫁不出去,便让人发愁了?要我说,女子不嫁人也是可以的,只要她足够自立自强,不嫁人可比嫁人要好上千倍!”  沐周听了这话,猛然想起苏燃也是二十九了还没嫁人,知道自己刚才失言了,便尴尬地笑了笑,道:“我家的姑娘,十五便嫁人了。”  苏燃却笑了笑,肯定地说:“那我更加佩服这位沐慕姑娘了。”  闲谈间,沐周便引着苏家姐弟和云新到了客厅。沐老爷和他们一番客套后,就和苏燃谈起了买地的问题。苏炟一向不管事,便也没有认真听。而云新却是出乎我意料的认真仔细,时而附和。  我飘到苏炟身侧,没怀好气地说:“怎么?还想着沐家姑娘呢?”  他竟然点了点头!  我不知怎么,就想发火:“那你就在这里想她吧,我要去外边逛逛。”  他竟然又点了点头!  我一生气,扭头便要飘出去,却听他道:“我和你同去。”  “苏少爷说什么?”沐老爷听见苏炟似乎说了句话,可没有听清。  苏炟微笑:“晚辈有些乏了,想先去休息。”  沐老爷知道这苏二爷在这也没用,便叫下人引着苏炟去房间。苏炟谢过,起身便走。  下人在前走着,我在苏炟身边飘来飘去,酸溜溜地道:“成天说我骗人,我看你骗人功夫也不浅!”  他倒是十分自然,只是压低了声音:“多亏杨老师教学有方。”  “不敢,”我说,“你是自学成才,有天分的很,我岂敢以师名自居?”  “杨老师过谦了。”他说。  这小狐狸!论口舌功夫,我还真拿他没办法。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我平日里在姚墟面前狡辩的能耐竟半点都用不出了!  “在想什么?”苏炟问。  我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想你!”  他笑了:“我也想你。”  他仍是微笑着,和之前所有的笑一样。  我们回到了房间,苏炟仍是先脱去外套,然后坐在椅子上喝茶。我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盯着他。  “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他问。  是啊,我一直盯着他做什么?  正在想如何编瞎话的时候,外边响起了敲门声。  “苏少爷,我是沐慕。”门外的女子道。  我一下子警觉起来,问苏炟:“她找你做什么?”  苏炟摇了摇头:“不知道。”说着,他便向门外道:“请进。”  话音刚落,门便开了,沐慕走了进来,然后立马掩上了门。可以猜到,她应当是背着人来的。  她站在苏炟面前,道:“苏少爷,我来找你,是听说我大哥对你们说了些有关我的话。我想你该知道他的意思。”  苏炟点了点头,微笑:“令兄也是为你着想。但苏炟知道沐姑娘无意于苏炟,苏炟也已知身体异于常人,恐年寿难永,又岂敢拖累姑娘?姑娘放心,苏家这边不会成为姑娘的阻碍,相反,家姐十分欣赏姑娘,很可能会相助姑娘。”  沐慕听了,愣了一下,然后便点了点头,笑了:“多谢了。上次见面没说几句就吵了起来,是我无礼,还请苏少爷莫怪。”  苏炟微笑:“沐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沐慕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倒豆子般地道:“没想到,你竟然比我父兄体贴多了。我父亲,只知生,不知养,生的孩子多到都记不清谁是谁,起个名字也是直接用他的姓加上母亲的姓应付了事。他嫌女儿是赔钱货,便早早地嫁出去赚彩礼钱。你可知我的姐妹们都嫁了些什么人?不学无术的少爷就罢了,还有嫁给四五十岁老头子做续弦的。我实在不想像他们一样。上一次,他们把我绑了,强送上花轿,结果被我放火烧了新房,那人家把我退了回来,还让我家赔了好些钱。从此以后,我在这里就恶名远扬了,谁都不愿娶我,他们这才盯上外地的你的。他们说你体弱多病,肯定只想着有生之年赶紧娶个媳妇,我家境还不错,他们说你肯定不会多加挑剔……”她说着,声音弱了下来。  我听着沐慕说着她自己的事,听到她放火烧了新房时不由得也对她起了敬佩之心。可我一扭头,看到苏炟如此专注地看着她,听她说话,我内心的无名之火便又起来了。  “沐慕姑娘追求恋爱自由,苏某佩服。”苏炟道。    晚间,苏炟已睡了,我便趴在床边,撑着下巴看着他。  身边一阵阴风起,想也不想便知道是谁了。  “姚大人,你不去办差,不去找魂,怎么又来找我?”我头也不回地说。  姚墟却没有理会我的问题,而是静静地看着我,半晌,终于冒出一句:“你不开心?”  “你在这,我怎么开心?”我习惯性地回讥了一句。  姚墟飘到我身侧,我看见那白色的衣角在我面前飘来飘去。他蹲了下来,抓起我的袖子,在我眼前晃了晃,略带得意:“别忘了,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你心中想些什么,我也可以根据你的阴气猜出来。你在我这里,没有秘密可言。”  我生气地抽回袖子,本想大骂他几句,可又怕吵醒了苏炟,只得隐忍地回道:“你还真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你动心了。”他没有理会我的讥讽,淡淡说道。  “什么?”我一愣,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对这小子动心了。”姚墟说着,指了指床上熟睡的苏炟。  “怎么可能?”我忙否认,“我一个千年老厉鬼,怎么会喜欢这毛头小子?”  我都一千多年没有喜欢过人了,早就忘记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了。  姚墟看着我的眼睛:“可你只有十八岁的心智,你死时什么样,现在便还是什么样。你以为你在世上存在了千年便成了看透世事沧桑的老者?你以为别人叫你一声‘姥姥’你就真的是长辈了?你的心智可远远跟不上你的阅历,你仍是个十八岁的小丫头,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姚墟给我长篇大论的解释一番,我呆呆愣在原地,口中只道:“你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姚墟笑了:“你看,你连骂人的方式都还如此幼稚,”他说着,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没想到你这般轻易地就被这小子扰乱了心。你好好冷静冷静吧,你的心绪已经乱了,我希望你赶紧调整过来,不要耽误咱们的事情。”  我不服气:“明明是你一天不干正事,我可是好好地看着他呢!你竟然还责怪我?”  姚墟低着头,轻轻笑了,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那个灵符,是我用心血印上的,丝毫变动都会影响到这里。你乱,我也跟着乱,叫我怎么做事呢?”  我别过头去,小声嘟囔:“自作自受。”  姚墟微微一笑,便又不见了。  我又看向苏炟,心中的确乱了起来。  动心了?  是了,一千多年前,我对李凌也是如此,没事就盯着他看,看到他多看一眼别的姑娘,我心中都会不自在。如今我成了厉鬼,便变本加厉了。  我真的对这小狐狸动心了?  是的,不知为何,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吸引着我,在他面前,我一点“画中鬼”、“姥姥”的威风都没有,性子没有那么暴戾了不说,我竟然还时时想着他?  对,我动心了,莫名其妙地就动心了。  这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话,我大唐女子对这些事一向看的开,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可扭扭捏捏的。我当年对李凌也是这样,喜欢他便去找他。可是苏炟,苏炟他……  他是人,我是鬼。纵然他注定了没几年也要变成鬼,可目前来看,我们依旧是人鬼殊途。  况且他还不是常人!  可不是常人又如何了?我也不是常鬼呢!  要不,我,试试?  对,试试。我喜欢他,自然要让他知道。  我心中一阵胡思乱想,却没注意到,苏炟的睫毛动了动。  是的,他根本没睡着。    第二天一早,苏炟就起来了,他仍是像往常一样给我问了句好,我也笑着回应了一句。  昨晚想了一宿,最后我的决定就是:先试试。  藏着掖着,也太丢我大唐女子的脸了。我大唐女子光明磊落,不逊男儿。  “小狐狸,”我笑眯眯地转到他面前,看着他穿衣服,“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小蘅,”他费力地系着扣子,能看出来这件衬衫真的不好穿,“你能帮我把扣子系好吗?”  唉……  我内心悄悄叹了口气,手指一绕,施了个法,那扣子便都系好了。  “我有件事要对你说。”我对他笑道。  “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吧,”他一边整理着袖角一边道,“我今日已起迟了,沐老爷还约我们去逛园子,迟到了不好。”  正说着,只见云新敲了敲门,道:“二哥,大姐已准备去客厅见沐老爷了。”  “好,稍等。”苏炟道了一句,穿上了外套,便一步一步挪出门了。  我在他身后恨不得跺脚。  时机不对,等他闲了再说!    几人坐上了马车,就往沐家的园子去。  在这个时代,我终于坐上了熟悉的交通工具了。之前的汽车、火车,好是好,但我这种老人家还是不太适应。  苏燃看着车外。今日恰巧是中元节,路边有烧纸钱的。他感慨道:“乡下的风景,就是别有一番风味。”  苏炟随意地点头附和。云新却道:“还是城里头舒坦。”  我看了看苏炟,只见他眼神有些奇怪,便循着他目光向车外看去。只见苏炟一直盯着看的,是一块薄田,种着棉花。  这若是一块普通的棉花地也就罢了,可问题就在于,他不普通。  我分明看见这棉花地上,阴气冲天。  我看向苏炟。苏炟也看向我,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沐家的地。  如此深重的阴气,可不是一般的鬼能有的。而这阴气恰好出现在沐家的地上……  沐家,有古怪。  可沐家若真的受阴魂骚扰,又怎会家大业大到如此地步呢?而且看沐家人的样子,也不像饱受灵异事件摧残的模样啊!  难道是沐家自己的人死后化为鬼而阴气不散?  不对,若是沐家自己的人,死后应当葬入祖坟,岂会埋在棉花地里?  真是令人费解。  我看向苏炟:“我打算傍晚时去问问。”  大白天的,我怕那鬼不敢出来。晚上我又不敢离开苏炟太远,怕有鬼吏来找他麻烦。  也只有黄昏了。  苏炟点了点头。  “这马车就是晃,二哥都不住地点头。”云新笑道。  苏燃微笑:“是,阿炟身子弱,坐马车太累了,以后还是坐汽车好些。”  云新又叹了口气:“只可惜乡下路不好,汽车也难走。”  苏燃和云新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  苏炟看似认真听着,实则一直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小狐狸,”我开口,“我……”  “呀,怎么了?”耳边忽然传来苏燃的叫声,马车猛然停了下来,苏炟险些跌倒。  “苏小姐,马车被石头绊了一下,车轮子坏了,”车夫对我们道,“几位客人可能要下来走了。”  “还有多远?”苏燃问。  “还有二里路。”车夫道。  苏燃对苏炟道:“既这样了,咱们便下去走走吧。”  苏炟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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