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松鹤堂里特别热闹,老太太郑氏一改往常刻板严谨的形象,一脸的喜气洋洋。    去年才刚进门的大奶奶孟氏惯会凑趣,见状笑着打趣道:“老祖宗有高兴的事儿,不说给咱们听,只管自个偷着乐,也忒不厚道了!你们说是不是?”    说着,把头转向姑娘们所在的方向。    众姑娘们被拉下水,二房庶出的五姑娘梅静婉跟三房庶出的三姑娘梅静娴向来谨小慎微,哪敢出什么风头,而三房的嫡女梅盛楠又是个“傻子”,所以能接话岔的只有二房嫡女大姑娘梅静宸跟大房嫡女二姑娘梅静姝。    梅静姝笑道:“大嫂何必着急上火,祖母最喜欢的就是大嫂,有什么好事儿,就算不告诉别人,还能不告诉你?”    孟氏没进门前,梅静姝是郑氏跟前第一得意人儿,孟氏进门没多久就把自己的位子抢走了,偏梅静姝又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能对孟氏有好脸色才怪,少不得逮着机会就一顿冷嘲热讽。    梅静宸忙出来打圆场:“大嫂与我们姐妹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大嫂知道了还能不告诉我们?所以呀,祖母您的秘密是瞒不住的,还是当着大伙的面儿说出来吧。”    “你们这些猴儿,我还想自个偷着多乐会儿呢,偏你们一个个都是急性子……罢了罢了,怕了你们了,我说还不成?”郑氏早就憋不住了,梅静宸话音刚落,她立马顺杆就爬:“你们姑父被钦点了户部尚书,不日将阖家返京……”    郑氏唯一的闺女大姑太太梅慎斋,嫁的是郑氏的亲姐姐大郑氏的长子杜令之,出嫁没多久就跟着杜令之赴了外任,从东北,到西南,再到江浙,辗转数地,一晃就是18年,母女从此不得相见,如今闺女就要回京了,郑氏能不高兴?    “什么?大姑母要回京了?”孟氏惊呼一声,脸上立时绽开兴奋的笑容:“从前在娘家的时候,就没少听母亲说起过大姑母,说她温婉贤淑,是当时京城贵女的典范,我心向往之,可想见上一见,奈何大姑母一直随大姑父在任上,没得机会。现在可好,大姑母要回来了,我总算能得偿所愿了。祖母若是要去姨祖母家,可千万要把孙媳我给带上呀,孙媳求您了!”    说着,又是拱手作揖又是福身行礼,吹捧的郑氏心花怒放,满口应道:“带,带带带,肯定带你,到时咱们全家都去。”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对缩在角落里毫无存在感的三太太沈氏哼了一声:“老三家的,到时给四丫头好好收拾收拾,别穿的跟要饭的一样,丢咱家的脸。”    梅盛楠眼珠一垂,瞅着自个身上的橘红如意织金短袄秋香绿绵羊太子织金马面裙,一阵无语,如果这还叫穿的跟要饭的一样,那府里其他人包括郑氏在内,岂不是连要饭的都不如了?    毕竟可不是谁娘家都是三代江宁织造的!    不过其他人这会子可没心思关注梅盛楠身上穿的什么,她们关注的重点是老太太竟然要带傻子出门赴宴,要是傻子在外头惹出什么乱子来,岂不是要连累其他姐妹名声扫地?    大姑娘梅静宸可是按照进宫当娘娘的标准来培养的,二太太萧氏显然更着急,可又不能当着沈氏的面说什么,别看沈氏娇娇弱弱的,万事都由着别人的模样,但一牵扯到她那傻子闺女,立马浑身长出铁刺,不扎别人几个血窟窿不罢休,就连老太太都得避她的锋芒。    二太太有这智慧,管家理事多年的大太太秦氏自然也有,眼疾手快的捏了下闺女梅静姝的手,将将要开口提出异议的她给拦了下来。    “是。”沈氏应了一声,顺势站起来身告辞,“儿媳回去准备了。”    见郑氏没反对,她便带着梅盛楠跟梅静娴迅速退了出来。    出了松鹤堂的大门,候旁边没了外人,沈氏温柔耐心的开口对梅盛楠解释道:“江南官场鱼龙混杂,你大姑父在那边做官,若没有你外祖父跟舅舅们的照应,哪里能这般一帆风顺?杜家欠着你外祖父家人情呢,去他家赴宴,你祖母若不让咱们三房的人去,你大姑母少不得得亲自来请,到时打的可是她的脸。”    梅盛楠闷头直走,假装什么都听不懂。    倒是旁听的三姑娘梅静娴闻言长舒了口气:“原来如此,我本还担心祖母突然要带四妹妹出门赴宴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呢,这下倒可以放下心来了。”    沈氏斜了她一眼,无奈道:“好的不随,偏随了你姨娘爱看话本子的癖好,一天到晚张口阴谋闭口诡计的,像咱们这种寻常百姓家,哪里来的那么多的阴谋诡计?”    梅静娴嘴上没吭声,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大老爷是当朝内阁首辅,二老爷是太子太傅,这样的门第都只是寻常百姓家,那不寻常的怕只有皇室宗亲了。    沈氏见她不服气,又补了一句:“用阴谋诡计来算计一个‘傻子’,就算你再高看你四妹妹,也不能这么侮辱你祖母。”    梅静娴猛地抬头,坚定的反驳道:“四妹妹不是傻子。”    自个闺女当然不是傻子,这点再没有谁比沈氏更清楚了,但如果装傻子能让她不再寻短见的话,那就随她装吧。    梅盛楠是三老爷梅振远的遗腹女,梅振远为国捐躯后,沈氏原本万念俱灰,突然发现怀有身孕后才又重新振作起来。    怀胎前三月一切安好,但从第四个月开始,胎儿就开始不安分的折腾,数次险些小产,为此皇上特意调派了太医院千金圣手于老太医到府上坐镇,总算保胎到了临盆。    但生产的时候,又出了乱子,宫口开全了,羊水全破了,但无论产婆如何推拉扯拽,胎儿就是不肯出来,放佛不将自己憋死不罢休。    折腾了三天三夜,胎儿撑得住,沈氏却撑不住了,于老太医隔着纱帐直叹气:“怕是不成了,预备身后事吧。”    在场女眷还没来得及哭,就听产婆惊呼:“生了,生了……”    然而生下来可不算万事大吉,婴儿拒绝吃奶,换了十几个奶妈都不顶事,用汤匙硬灌,她就“呸呸”往外吐,一副势要将自己饿死的架势。    沈氏向来聪慧,被折腾的次数多了,也看出点门道来,拿她不想活却不愿连累别人去死当依仗,以死相逼,硬是把她强留下来并养活到了四岁。    管她是什么妖魔鬼怪呢,自己肚子里生下来的,那就是自己闺女,谁也别想把她从自己身边抢走,就算是闺女自己都不行!    沈氏拍拍梅静娴的头,安慰她道:“知道你向着你妹妹,但也不能睁眼说瞎话,是傻子就是傻子,咱们得承认,不然别人该说咱们自欺欺人了。”    “四妹妹不是傻子,傻子我见过,才不是四妹妹这样呢。”梅静娴拒绝承认,拉着梅盛楠的手,胆大包天的教育嫡母:“母亲不要这样说妹妹,妹妹会伤心的,她听得懂。”    “不会。”沈氏笑了笑,闺女她巴不得别人都把她当傻子呢,这样她就不用循规蹈矩,更不用嫁人相夫教子。    自己一个做母亲的还能怎样呢?自然是顺着她喽,不然也不会冒全族之大不韪,让她从男丁的“盛”字辈,取名为梅盛楠,即胜过所有男子之意。    说话间,来到了镜湖边,梅盛楠停下脚步,不肯再走了。    闺女闲来无事便来镜湖边坐着望水发呆,沈氏手里捏着自己的性命,也不怕她投湖,见状笑道:“不想回院子?那就在这玩会儿吧,不过也别待太久了,虽是季春3月,但天还是有点凉的,仔细如你二伯一样染了风寒。”    接着又解下身上的锦缎披风来,递给梅盛楠的大丫鬟立夏,吩咐道:“石凳上凉,拿去给你们姑娘垫着。”    又转头问梅静娴:“你呢?在这跟你妹妹一块玩儿还是跟着我回去?”    梅静娴新得的话本子还没看完呢,哪里肯在这里吹风发呆,忙不迭的回道:“我随母亲回去。”    沈氏心知肚明,哼了一声,又嘱咐了梅盛楠几句,这才带着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梅盛楠这边,只留了一个一等大丫鬟立夏,跟一个跑腿的三等小丫鬟小满。    立夏是个极仔细的,这边才安置梅盛楠坐下,那边就吩咐小满:“太太的披风虽好,却终究不如坐垫厚实,你且回去把坐垫拿上,再取一壶茶四样点心过来预备着,回头姑娘渴了饿了,也不至于抓瞎。若是拿不过来,就叫别个给你搭把手。一个就成,别哗啦啦来一堆人,姑娘喜静,别扰了她的清静。”    小满脆生生的应道:“好的立夏姐姐,坐垫、一壶茶跟四样点心,我记下了,这就回去拿。”    说完,就快步往亭子外边跑去,立夏看她那着急慌忙的样子,怕她摔了,急急的甩了下手:“慢点,别跌着了。”    这一甩,竟把手里的帕子给甩到了下面的石头缝里。    帕子是女儿家贴身的东西,随便丢弃可能会惹出大乱子来,立夏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下去捡回来:“姑娘,我到下面捡下帕子,您自个在这坐一会儿,好不好?记得千万别乱跑,不然回头太太知道了,会责罚我的。”    立夏叮嘱了几句,怕帕子又被风吹到别处去了,就连忙提着裙子下了亭子。    与此同时,二爷梅盛睿恭敬的领着太子穆柏融从二老爷的卧房走出来,嘴里说道:“家父不过偶感风寒,服几贴药,再歇息几日,便能痊愈,倒劳动殿下大驾前来探望……’    穆柏融笑着打断他的话:“太傅乃是孤的老师,老师有恙,孤虽不能亲自侍疾,探望一下还是理所应当的,睿世兄不必如此客气。”    “不敢不敢。”父亲虽然是太傅,但梅盛睿还没大胆到敢跟太子称兄道弟的地步,哪怕太子性子温润随和。    “听闻府里镜湖风光与别处不同,孤近日学业繁忙甚是劳累,可否劳烦睿世兄引孤前去略散一散?”    梅盛睿还在鞠躬长揖呢,突然听到太子提出这样的要求,怔了一下以后,觉得似乎没什么不可以的,于是忙道:“愚之荣幸,殿下这边请。”    梅盛睿想着这个时辰,女眷们必定都聚在松鹤堂里说笑逗趣,没谁一大早会跑到镜湖边来吹冷风的,领太子过来转一转不妨事,但千算万算,却算漏了梅盛楠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傻子。    傻子自然是不会见礼的,梅盛睿忙上前,替她解释道:“殿下莫怪,这是愚的四堂妹,天生痴傻。”    太子是个好性儿的,必定不会跟个傻子计较,梅盛睿虽觉晦气,但并不惊慌。    不想穆柏融突然雷霆大怒:“既知她痴傻,为何不多安排点人侍候?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跌到后头石山上怎么办?栽进前头湖里怎么办?你们梅家家大业大的,难道连几个下人都养不起?克扣傻子的用度,若传扬出去,你们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孤还怕被你们带累呢。”    这指责太重,穆柏融又上位者的王霸之气全开,梅盛睿不过是个才刚十五岁的少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连辩解都忘了,膝盖一软,“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正欣赏大好春光的梅盛楠转动眼珠,瞥了这个莫名其妙跳出来为她主持公道的“殿下”一眼,嘴角一抽,险些崩坏了自己的面瘫脸,说话老气横秋的,还以为是个糟老头子呢,不想竟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少年?!    这是发的什么疯?    还一口一个克扣用度,简直是无稽之谈,梅府全部财产加一起,还没她娘一半嫁妆多,轮得到她们来克扣?而且谁家被克扣用度的,穿的比嫡出的爷们还要好?    这小少年眼神不好脑子也不好,如果此“殿下”是她想象中的那位“殿下”的话,那这大周王朝的明天怕是要拉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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