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的!」  喝水时错拿了茶盏,好在镜子急叫住了,快碰着嘴时停下。  就怕她想歪了,以为是故意的,一时羞愧难当。  「我重拿个来。」岔子姐接过盏子,去了厨房。目送她在细雨中穿过院子,忽觉得这凳子坐得尾骨疼。    「还在想她啊?」镜子这么说,应没有乱疑罢。  「————」轻舒一声,叹出胸中的淤气,正要致歉。  「你叹气真好听,是跟谁学的么?」  她这一说,我便回想了一下,这无心之叹,却着实有些凄婉。    「李师叔也喜欢叹气。你们是怎么认得的?」  风吹入屋,好爽快。估摸着衣服也该干了,取下来披上身。才从火炉边烤过,暖乎乎裹着,毕竟是夏天,头脑忽来了些迷糊。  「镜子别问了,我………」  我能说甚么呢?暖意传遍身躯时,欲说已忘言。  她扬声嗯了一下,表示疑问,但我不再回答,只是叮嘱:「佳儿的事,不要跟公公婆婆说。」    姐回来时,镜子没再喝茶,只说该回去了。  她在巷口叫了驴车:「桃花渡。」  那是那儿?我也懒得问。  一路无言,坐到了城西厢外的旧护城河边,近年新修的渡口。    蜀冈一水相隔,横亘州城西北,山势低矮而蜿蜒,形若卧龙。  五月石榴花盛开,远望去万绿之中有一斑火红,那是果农的园子。  山中寺院遍布,最有名的,是一座律宗宝刹,建于刘宋大明年间,名谓秤平寺。  唐代东渡传教的鉴真和尚,便曾任此寺住持。    「带你散散心。」  冲我一笑,这才说了缘由。  她笑起来,两腮一对酒窝,尤以右脸的明显。这一点,和雁儿也是一样的。  老人喜欢带酒窝的孩子,看起来调皮可爱;我还年轻,只会觉得脸皮皱了一块。    「你要撑船么?」她上膊贴着身子,屈臂斜指渡口,那一排小船,「二十文可以租一条,自个撑着玩。」  听到价钱,我就没了兴致:「过河到山上走走罢。」时辰也不早了,走走就回家。  或许是她玩心发了,但没有坚持,随我坐上船。  梢公坐船尾安静地摇桨,雨打河面无痕,船至中央隐约听见蹄声。远望见山弯弯闪出一支人马,足有十余骑。    「这是禁军罢?」扬州多驴少马,这样阵势的马队,十分稀罕。  「芍花派。」镜子口气不善,且多鄙夷,「她们有钱,这是要上香罢。」  芍花派我打小就听说,是淮南一个不大的门派,弟子全是女人。但问起来,爹娘总是避而不答。  「她们做甚么的,这么有钱?」    「同为巾帼,却赚皮肉钱。一州三县的瓦子,全有她们抽水。」  瓦子,就是妓院,来时瓦合,去时瓦解。  「她们是老鸨?」  镜子笑出声,更令我奇怪,总不能是娼妓罢。  「你是不是以为老鸨就是老板?」  ……不都这么说的,难道不是么?    「台上台下,打理疏通,那里是一个老鸨办得了的?  瓦子都是黑道开的。就是小巷子里的庵酒店,也有地头蛇站后头。」  黑道上的脏生意是司空见惯的。偷扒杀掠,自不用说。  白道经营田产,看来是极干净的,剥的是佃户的皮,只是习以为常。『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硬去想,又何曾善良。    「那里灾荒了,就往那里去。不是放粮救命的,半死流民里趁火打劫。若是生得好看,捞来喂一口饭,收到瓦子里————比畜生少条尾巴。」  这不关咱的事,咱也管不了。如非她们趁机逼良为娼,难民姑娘或许就饿死了。灾荒是天降的,老天有太多不公,可是能向谁告状?  陈家在汉中有田产,从没耕种过,之前是康家的人看管,每岁收佃户的粮;杨家在江南怕也不会缺田地、茶果园。俗话说,一窝老鼠不嫌骚,人不吃人,就没有皇帝、大官了。    说话间,船已近岸。那十来匹奔马,也快到跟前。  「先让她们过去。」  镜子久居江南,不常见马队,急着上岸,我忙叫住她。十几匹马经过,沙尘会扬起老高,溅行路人一身尘土。  「我偏不。」镜子道,「路这么宽,各走各的,还要避让?」    喂,傻丫头!这没拦住,她已跳上岸。  付了船钱,跟上去,示意往靠水处站。临河斜坡生长矮树,可以挡掉些尘泥。  「出门在外……」能别惹事么?  「甚么在外,我爷爷家在这里,你外公家在这里……」  听这一说,更不想生出是非,正巧马队过来了,拉住素手往路边水坡退让。    「你是怕开罪了她们,以后不让进瓦子罢?」  这一说,说得我心怦怦跳。从没起过这个念头,但听了她的话,反有了那意思。只是怕受鄙薄,连连地否认:「没、没这事……你听我说……没有的……」    哎!她在江南住惯,不知避尘,正想解释,但她不容分说:  「没见你这么窝囊的,生怕树叶打痛头!  各走各的路,谁还碍着谁?当真惹了她们,哼,芍花派都是茨菇呆子,就这样的,我能揍一半。呐,你不会不如我罢。」    镜子说话娇嫩,并不洪亮,但听者有意,一声哨响,马队渐停了下来。  一行人骑在马上,回过头看,好像也不明情况。队末有个圆脸少妇,凶着脸盯着我们: 「你再说一遍。」    我急忙走过去,满心想着怎么息事:「且莫见怪!我这妹妹胡言乱语……」还未说完,破空响甩来一鞭,急抬手攥扯住。  少妇往回一拽,收不回去,怒气顿生:「老卵矣呗!」是说无能者逞强充大辈,言下之意是将要动真格教训人。这是句土话,她说出来却音调别扭。  领队的中年方脸妇人:「算了。」松开手,马鞭呼哧一声收回。    领队的好脾气,没跟咱计较,大幸。镜子怒气上头,不嫌事大:「是谁说我们老卵?」  挥鞭子的那个圆脸粗粗地扬声哼一声,以示威胁,镜子仍不停口:「常年做的脏事,磕头烧香,就洗得干净了?」  或许是身为男子,不能理解她对瓦子生意的厌恶,上前挡住她,劝道:「别说了,我们家去。」  算了,秤平寺也不去了。    『哗啦』马鞭骤响,脑后生风,死婊竟趁机往人头上抽。  急急身子沉矮,回转抬手挡下。这回没抓住,左臂挨了一抽,整条膀子火辣辣地胀。  立时镜子劈头盖脸叫骂,字字铿锵。那少妇是外乡来的,甚么『懒较』、『赛林亩』,满嘴娘娘奶奶,只知不是好话,却听不太懂。  寻而她丢了鞭子,下得马来,哈!急退,左手抽剑格开一击。    又不是深仇大恨、势不两立,好歹通报姓名,说声 『请了』、 『得罪了』,再不济也是徐徐抽剑,摆开架势。  这是山上最基本的礼节,闷声亮剑,刃出即刺,不啻偷袭,不止失礼,还很下作。    左手拔剑是应急之举,脚下恰是后退,不好前倾身子以增臂展,剑前段卡着鞘拔不出。  少妇紧逼追刺,好一个凶狠。若换手出剑,得先把剑身送回去一些,左手扶住鞘,太危险。  这一变太快,两刺之后镜子才反应过来。别动……  抢先按上她的剑柄,变退为进。大步前跃,便将剑抽出,反手挥割,护住胸前。    剑光那一晃,心里咯噔像塌了一块:  这长鞘之中,竟是二尺出头的短剑。  这一挥,只当作了长剑使,其实根本护不周全。  好在妇人自以为做定了逐羊的虎狼,那提防这个,吓得虚挥一剑后退,交刃便脱了手。  我也吓出手汗,左手里剑按回去,发出清脆的摩鞘声,又是满满的得意:瞧这妇人,色厉内荏。我那微末本事,还能出一口恶气。    「走罢,雨要大了。」手下吃了亏,那方脸领队竟毫无反应。  她是够和善的,但似无威信,两番说罢手,那圆脸少妇置若罔闻,呆站着不动。  不敢拾剑么?她年纪大我许多,自然不愿服软请和。轻轻起脚,把剑踢回去。她用脚尖把剑挑起,半空接住,插回鞘里。    「曹姨,让我来。」说话的是一个十五六年纪的姑娘。她也不等答应,便下马走过来。  我瞧见她时,目光有些拿不开:那眉毛细细长长,画入鬓中,简直蟋蟀的触角。  绿衣红袖,握剑抱手,一口京东官话,令人舒坦:「芍花派唐珍,领教足下高招。」    别看她年纪轻,几招进剑,虚虚实实,比圆脸少妇高明得多。  镜子的剑是按她身材特制的,较寻常细短一些,于我不很顺手。  闪步避过一刺,趁她扑空,我急挺上去,还一招『老鱼跳波』,跃起弹刺。却因剑长的差异,误估了距离,险些被撩伤手,不得不频频退后重整。几个来回,已几退到路外。    她的剑技,大约与我相当,已占了的优势,像借债一样越滚越大。  剑身交击时,真气相撞,隐约察觉她内功不精。但两剑往往交于一点,一触即收,所以内力纵有优势,也只是蜻蜓点水,难以发挥。  再这么下去,便会踏下临水斜坡。本就是小个子,更显仰攻之弊。  也许还有三步,或两步,若不先揣量好,光是踏空一脚,便会一败涂地。  ……好在她下手颇有分寸,不像那圆脸的定要见血。    劣势一方通常借着撤退,引出破绽,退无可退则冒险反攻。  但这破事不值得试险,不如认个怂罢……  等我生了不争之心,竟依稀察知,每隔三五下,她总有一招急变,变得越急,便越似曾相识。  那一瞬,那想得了太多?随着感觉,翻手压下去,竟果真制住了她随后的变招,像是打了个埋伏,猛一抖腕两剑擦碰,反刺唐氏手腕。    她慌乱抵御,贴剑交错,若即若离。  这唐甚么的,为囚龙剑法压制。忽上忽下,或左或右,但无论如何挣扎,却始终甩脱不开。  缠斗时碰撞频繁,且剑身接触之处最大,不得不与我较量起内力,缠磨中便渐落下风。    她知已逆转,又惊又怒,蟋蟀眉挑了起来,时不时瞥我。我为那长眉有了兴趣,也瞥着她,正好翻眼对视上。  偷看女人的脸,两下都有些羞,手里松了一招。唐姑娘倒跃一步,跳出圈外:「不打了。」  交剑多了,手臂微酸,她内劲不敌,只会麻痛更烈。    我的心,麻与痛,与酸。  那几个急变,我见过———在佳儿的手中见过!  萧纪说她的招式兼具泰山、太行两派,还不全然,却不说下去。不正是看出了与芍花门的关联,讲出来尴尬么?  她一定不肯留在扬州,是不愿和芍花门再有甚么瓜葛罢。    那晚,关上房门,隔断灯火,我心黯然,只道她临事相叛。  就在这个早上,她发怒而去。岔子家中,喝茶嗑瓜子,信了镜子的胡猜,又一次把佳儿想得至贱。  一到淮东,佳儿脾性突变,其实心里是何等苦楚?我不能宽慰,竟………  回过神,芍花派众人已经不在。    「她们……去寺里了么?」  「是啊,我们回去罢。」  「我有个心思,一定要求证。」我抬起头,把剑还给了镜子,看了看山林,林木间露出的寺顶与高塔。  「哎!雨真要大了,再晚回不去了。」手腕被拉住。    佳儿的事,她们一定知道些。或许去往何方,也能推知。  「你先回去罢,我不怕淋雨。就……问几句话,不会有事的。」  「得了,我也不怕雨。」  说实话并不想带这惹事精同行。「谨言慎行。 」她轻轻地答应了。    「还说揍一半呢,就刚才那个,你对付不了。」  镜子又凹下了酒窝:「我我就是、我不说了,就是、不想你去瓦子厮混,断了你念想。」  她的酒窝深浅不对称,有种想在她左颊戳一下、压深一些的奇想。    于是我真的按了软玉一样的脸,转瞬成了桃腮。  这不由心智的狂行,意识到时心下慌乱,乱跳。  但她没有生气,只是装出恼火的表情,瞪起眼睛更显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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