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儿!”    独孤大袖一拂幻影立时消散,翎儿仰面摔倒,染血的刀也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抢上前一步扶住她,扭头一看红蛇仍卷在刀上嘶嘶吐着信子。    这蛇……    心中大吃一惊,画师看着那蛇昂头从短刀上爬了下来。它的身躯迎风而长,薛默滴在地上的鲜血滚珠般向它汇来、凝成它的身子,只片刻间原来不过三寸长的小蛇便已粗如碗口。    ……是由那女子的血幻化成的?    独孤鬓边渗出冷汗。化生万物是极高深的术法,这女子于沉睡之中不借法器便可化出这条大蛇,不仅比自己的墨变强上百倍,在其他术士间更是闻所未闻。可她既然有如此强悍的能力,为何还能被翎儿轻而易举地抓住呢?    蛇朝独孤吐吐信子,转身向薛默爬去,盘在了她的身边。就在这思绪之间它已大如巨蟒,可并没有向画师发动攻击。薛默腕上的血止住了,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愈合,很快就平滑如初。独孤暗暗纳罕:这女子,果然非同小可。    他有心过去再看一看,可怀中翎儿颈上的伤口鲜血一直喷涌,很快将他白衣染红,必须立即诊治;而画舫檐下的铃铛也咣啷啷剧烈响起来,警示有什么东西正从水下接近。    可惜了。独孤已不可耽搁,只得在心中感叹。他抱起昏迷不醒的翎儿,从画案上抽出一副卷轴抖开,一只大鸟从纸上飞了出来,载着两人凌空而去。片刻后镜似的湖水哗的破了,一个人影从水中跃了出来。    那是又一个宋沅,真正的绿柳山庄少庄主。他身上斑斑点点沾满墨水,长剑也藤蔓似的缠满墨线,仿佛刚劈斩过一个墨做的怪物似的——其实宋沅确实也刚刚斩杀了一条墨龙。他用幻影站在浪上诱敌,真身躲在水下。直到墨龙失去警惕卸下水的铠甲,他才悄悄尾随找到它主人的藏身处,再突然将其斩杀。    破术和追踪可谓一举两得。只可惜在他靠近画舫时行踪暴露,舫中人乘墨变逃走了。万幸胭脂虫很安静,被挟持的人应该还在舫中。    宋沅持剑上了船头,船舱里浓重的血腥气味,仿佛才刚刚恶斗过。他仗剑进了船中,扑入视线的是七盏银叶菡萏灯,薛默正静静躺在灯盏之中。    ——拘禁之阵。    难怪她睡得这样沉。少庄主正要过去扫灭灯盏,灯影下有什么东西蠕蠕而动,慢慢抬起头来。  蛇!    鲜红的硕大的蛇,整个头颅大如瓮口,缓缓从薛默身畔仰首,吞吐着信子朝宋沅看来。    ——师父。    在嘶嘶的蛇信声中,宋沅听到了极轻极细的女子呼声,恰如他在雨中听到的一样。    “……小九?”少庄主的心沉了下来。眼前躺着他的九弟子,他为之心动的拼了性命也要带着逃出险境的姑娘,竟然是一条蛇?不不,她还不是蛇,而是那条蛇是她。蛇向他眨着眼睛——如果蛇真会眨眼的话——显然看到他非常惊喜,只是它始终没抬头,因为以它生长的速度,它如果想要移动就能将整艘画舫都撑破。    “是你吗?”宋沅再次试探。蛇却没有再回应他了。它懒洋洋地转过头去,巨大的蛇身挤占半个画舫。原来它并不是有意识的,薛默的神识并没有全然附在它身上。这蛇对他没有敌意,如果此时下手,她是没法反抗的。可他该如何面对她,他真要乘她睡熟执行神谕吗?    星谶所示果然是真的。我终究还是逃不过宿命呀,娘亲……    少庄主百感交集地看着那蛇与它身畔的女子。心中浮现起多年前,那个着湖蓝衫裙的女人看到自己无师自通地隔空取物时,那惊恐错愕的眼神。    ——阿沅,你绝不可以用这些。    她把他抱得紧紧的,眼泪落在他脸上,垂鬟上的繁星发饰因恐惧而簌簌发抖。    ——这些力量源自妖魔,你千千万万不能使用。    她在他额上吻了又吻,捧起幼子的脸庞说道。    ——从今以后,你就专心学剑术吧。    于是他冠以那个男人的姓氏,学了那个男人的剑法,四处外出游历。绿柳山庄的少主很快成了同辈中的剑术翘楚,然而那女人七年后死了。葬礼上那男人没有来,只来了个和他一样悲痛欲绝的孩子。    ——是你!是你害苦了娘亲!你这个,你这个野种!    他两个在葬礼上狠狠打了一架,用拳脚把彼此的头都打破了。各自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爬起来,他对那男孩恶狠狠地说道。    ——你可以骂我,但你绝不可以侮辱娘!以剑为誓,我一定要把当年的事查个水落石出!以剑为誓!    所以二十四年前,娘亲在海眼中遇到的究竟是神,还是魔?究竟是神在凡间寻找信徒、让他们执行庇佑万民的使命,还是魔假借神名,先布下灾祸、再借机令人铲除异己?    少庄主将剑横在胸前,闭上了眼睛。隐泽幽深,夜风在船外呜呜的吹着。泽下水声汩汩,仿佛有人窃窃低语。那些话语在宋沅耳边萦绕,风的精灵跃到他的剑上。他睁开眼眸,长剑平推:“去吧。”微风笑着跳着拥抱大蛇,鲜红的身子慢慢缩小,最后回复成弯弯一条血线,原来这蛇儿是血幻化的。宋沅打开银盒,胭脂虫飞过去趴在在血线上把它全吸干了,又沉甸甸地飞回主人指上。吸血之后小虫的肚腹鼓得发亮,里面光华流动仿佛藏着一颗宝石似的。    这就是多少人都渴望的……少庄主心中升起一丝向往,随即猛然一悚,把那隐约的悸动生生压下了。收起银盒胭脂,宋沅将那些菡萏灯盏逐一灭掉,再轻轻拍着薛默的肩膀:“醒醒,小九。”  叮咛在薛默颈下发出淡淡青光,薛默徐徐睁开眼睛。她梦游般地看着宋沅,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呜呜噎噎诉着委屈:“好可怕,我见着了鬼呀,师父!”再断断续续说自己怎么被一个看着无害的小孩子骗出来,她再怎样现出一副五官都被雨冲掉的可怖模样。宋沅静静听着,拥着她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在她耳边告诉她:“已没事了,小九。”    玉佩持续闪光,薛默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她抬头看着宋沅,一时有些发怔,紧接着看到他身上墨渍点点,顿时惊呼出声:“你也遇着了墨变?”她探探宋沅额头,又试试他的脉搏,再从随身药囊里取出一粒药丸,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把这个吃下去。”    “我不需要的,小九。”宋沅笑着推辞,可终究拗不过薛默,只得缓缓吃了。药丸入口清凉、一股草木味道,宋沅不由莞尔:“你自己配的?”    “嗯。”薛默点了点头。这药丸是她用在空间中培育的药料配的,辟邪复原最是有效,宋沅服下后就不必担心他受墨变的邪气侵染了。她这才松了口气,凝视着宋沅的脸。宋沅的眼,宋沅的眉,无比清晰又温柔地呈现她的面前。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人,是会不顾一切来救我的。虽然这人不存于我的世界,虽然这一切恐怕终归虚妄。她的心中欢喜又凄凉,深悔刚才没在宋沅脸上多停留片刻,只是轻轻将手指覆在自己唇上。    “师父……”心中千言万语却无从出口,薛默只是抽抽鼻子,目光一转:“那是谁的血?”    不远处血迹淋漓,不知是谁受伤喷在地上。宋沅皱皱眉头:“我也不知。”他确实不知,进画舫时他所有注意都被那大蛇吸引,根本没有多看。薛默过去在血迹上一蘸,血液尚温,黏黏的沾在指上,受伤的人显然没走多久。    薛默心中一动,伤者究竟是独孤家的画师还是那个孩子?转过头来她问宋沅:“师父,你刚进来时可曾看到了什么?”她在失去意识前启动了空间最高等级的防护模式,遇到伤害立即反噬;只是这个防护级别太高,以前的测试中从未用过,她自己也不知会出来什么,因此才问宋沅。    她自己居然不知?少庄主心内诧异,口中却说:“我进来时船中只有这些画轴灯罩,其他什么都没看到。”薛默略感失望,到书案前抽出一幅画轴打开,上面只有一片墨点,丝毫不成模样;再打开几幅,依旧这样。她想起有风堂中绿柳夫人的画像,疑惑地自语:“难道这些也是墨变?”  少庄主却在一旁赞叹:“不愧是独孤家。”    “可是师父,这上面分明什么也没有呀,我什么都看不出来。难道是我特别傻吗?”薛默苦恼地说。    “当然不是。”宋沅噗的笑了:“一般的画讲究神或形似,独孤家可致术的墨变外人看来却一片混沌,只有画师本人才知道究竟画了什么。”    他神色一转,微微冷笑:“独孤家的后人,若干年后竟也沦为鹰犬,做起这装神弄鬼的勾当。有了这些东西,绿柳城中的尸首失踪奇案可就渐渐分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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