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灯被桑枝挑起来。 灯是琉璃所制,八瓣菡萏托起灯盏,上面用银叶子笼着灯火。金色的光从银叶的脉络中透出,照亮了薛默熟睡的脸。 “公子,她就是魔么?看起来可真没什么出奇的。”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单手托腮,赫然就是把薛默从文杏馆中诳出去的那一个。她脸上已褪去白昼里可怜兮兮的神色,一双眼睛看起来很是慧黠。把灯举起来,她回头望向她家公子。白衣画师凭几而坐,身裹一领狐裘。他提笔在纸上钩点数下,一只墨虫从纸上飞了起来。它飞得并不算好,踉踉跄跄仿佛刚学步的婴儿,可很快就变得又轻盈又灵动,扇动着双翅飞了出去。 “翎儿,人不可貌相。”独孤缓缓说道,徐徐朝小姑娘看过来:“这名女子并不寻常。她身上或许就藏着建木的关结。” “可我真没看出她真什么特别的呀。”翎儿不服气地撇撇嘴:“她认不出公子给我的幻影,也没法从我手下逃脱,我稍稍在她面前现出墨变形态就吓得像见了鬼一样——就这样的还烦劳公子亲自来拿她?早知如此就让公子好好在家中歇着,我把她逮回去就可以啦。” “你在她面前显现了墨变?”独孤微微皱眉:“胡闹。” 翎儿吐了吐舌头:“我只想试试她。” “雨盖住了幻术痕迹,你又是个孩子样貌让她不加防备,因此才会被你得手。眼下绿柳山庄一定已经得到了风声,就让我们看看那位少庄主会做何行动吧。” 翎儿点了点头。她发放灯,端过一只水盆来。盆中已是半满,独孤提笔往水中微微一润,涟漪一圈圈漾开。当它终于平静下来时,水面呈现绿柳城中的景象:远低于地面的城中小河上飘着一只船,船中有两个人影。独孤轻轻晃动水面,人影近了,他们的脸清晰可辨。翎儿禁不住捂嘴轻呼:“那一个是宋沅。而这一个……不是三公子吗?” “她们是顺着这条水路出的城吗?” 小船已经进入汇芳源。藏身船中,绿柳城夜禁的官兵并没有发现他们,宋沅和郁竹生顺利地出了城。银盒中的胭脂虫已经放了出来,嗡嗡地飞在船前,小船正尾随在它后面。 “没错。水能掩盖气息,若是换我来挟持小九,也会选择水路。更何况胭脂不会出错。”自出城后宋沅的神情轻松不少。他们两人都没有划船,船却一直向前徐徐行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推着船似的。郁竹声低头一想就明白其中关节,语气瞬时变得有点酸溜溜的:“原来你早已学会了这些术法,她可真是偏心,把这些本事教给了你。我若早知你有这么大本事,就不为你操那么多心了。” 虽对郁竹声这样态度早已习惯,宋沅仍不禁皱了皱眉,半不耐烦半无奈地回道:“我说三公子,这一向被世人视为巫蛊术,见不得光的隐秘东西。若不是急着寻小九,你当我会使吗?” “那是你不使,不是你不会。”郁竹声依旧气哼哼的:“我就知道。她,她一直都这么偏心……” “噤声!”宋沅忽打断了他,警觉地举灯朝舱外照:“小心,有东西来了。” 除了风和憧憧的树影,船外并看不见什么。郁竹声正要发话,宋沅微微冷笑抬指一弹。仿佛有无形的弹子激射而出,空中有什么东西被打中了,颤了一颤落下来,溅在船上化作几滴墨点。 “这是什么?”郁竹声惊疑发问。宋沅的脸沉下来,嘿嘿冷笑:“又是墨变。有趣,有趣,那独孤家的画师当真有备而来。没想到他竟在绿柳城内外留下这么多好东西。那我就看看他究竟有多大本事!” 少庄主说着蓦然起身,飞舞在船前的胭脂虫顿时光芒大盛。寂夜中仿佛点起冲天火把,将小船方圆照得亮如白昼。耀眼的红光中魑魅魍魉都显现出来。那是一群墨黑的小虫,形体模糊,在夜风中盘旋扭动。它们的形状不同于任何一种已知的昆虫,因为它们其实就是用墨画的,郁竹声甚至可以看到它们身上纤细的狼毫拖出的痕迹。 “这这这……”郁竹声跳起来拔出了剑。宋沅立即按住他胳膊,目光仍注视着那些墨虫:“剑对它们没用。” 他低声默念,喝声:“去!”墨虫身上立时起火,噼噼啪啪全从空中落了下来。 数十里外,盆中水面忽的变作浑浊,似乎有浓墨漾开。汇芳源上小船的影像隐没在墨色里,再看不见了。 “公子。”翎儿扶着水盆抬起头,目光吃惊不小:“墨变居然被破了。” “不奇怪。”独孤的神情倒很平静:“宋沅毕竟是郁婉晴的儿子,绿柳夫人的术法天下独步,又怎会没有传人?但世人皆以为少庄主只精通剑术,原来他是深藏不露。把我的笔墨拿来。他既已用术法应战,我就再试一试。” “是。可是公子……”翎儿迟疑地说:“三公子也在船上。若是误伤了他,二公子面前会不会不好看?” “你多虑了。二公子对他这位三弟的安危,不见得真放心上;甚至对他还颇为忌惮。若是这三公子不幸被误伤甚至死了,只怕二公子心里还更高兴些。” 伴随他的话,一条墨龙在纸上被绘出来,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它怒目圆睁,鳞甲俱张。无声的笑在独孤唇边漾起。他静静画着,随着笔势游走,船中仿佛涌进风雷。而当他最后给墨龙点上眼睛时,凭空一声霹雳咆哮。黑影从白纸上跃起、一头扎入水中,以迅雷之势逆流而去。 “原来你可以克制墨变。”汇芳源上,郁竹声还剑入鞘,脸色有些难看:“那当时在宣德坊,你为什么不出手制住那只猫鬼,反而让小九历险?” “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墨变,也就没做准备。况且这类术法一向被归入巫蛊一类,我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出?”宋沅伸出一根手指,胭脂虫儿收敛光芒,盘旋着又停回他手上。 “这些墨变小虫附着符纸,因此我才能将它们一把火烧了。仍附纸的尚属平常,想来它们和当日那只猫鬼一样,不过是用来做眼线刺探消息的。小心,那画师一旦察觉那些墨虫已被破除,接下来就会派出个厉害的。”宋沅说。 “我们此时已出城二十里,再往前走可就进隐泽了——难道他们把小九儿带进了隐泽?”郁竹声问。 宋沅沉着地点了点头:“想来就是这样。水面上不着天,下不接地,武艺剑术难以施展,正适合藏大个头的东西。” 水声华华,小船划开一道道波浪,急速向前行驶。若是仔细聆听会发现水下有叽叽咕咕歌唱般的鸣响,仿佛有无数精灵紧贴船底推着船似的。一路上小船都借着这股力量前行。这就是绿柳夫人留下的术法了。 她把一切都给了他,却半点儿没给我留下…… 郁竹声又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女人。她着湖蓝裙衫,秀发简单地挽成鬟,几点繁星发簪别在鬟上。她背对他高高地站在楼上,楼下是开得绚烂的一树海棠花。他奔到楼下,仰首对她声声呼唤,她却迟迟没有下楼,甚至根本没转过身来。直到天色由悠悠碧蓝化作苍苍暮紫,他的哭声也变得沙哑。父亲来到楼下将他抱起,带着他默默地离开绿柳山庄,从始至终不说一句话。离开时幼小的他抬起头,依旧没看到那女人的脸,只看到一片花海云端中,女人玉白的手紧紧抓在栏杆上。海棠花瓣缓缓飘落下来,上面盈着滴滴露水。那会是她的眼泪吗? 后来他就很少去绿柳山庄了,父亲说绿柳山庄不欢迎他们,虽然每逢年节生辰都会收到她派人送来的礼物。他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别人讲述和一幅幅画像。再后来他倒是可以自由出入绿柳山庄了,因为那女人已经死了,绿柳山庄的新主人对他敞了山庄大门。 她把所有都给了另一个孩子,那我呢? 郁竹声心中一痛,只觉里面藏着满满一碗水,稍一震动那些过往就会淌溢出来。深深吸一口气,郁竹声把这股情绪强压下去。他已不是个孩子。眼下劲敌在前,他更犯不上吃宋沅这口干醋。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小船进入湖口,水流的速度霎时变缓,宋沅也散了术法,让船前行的速度慢下来。 “隐泽深邃,凡事小心为上。” 其实不用宋沅说,郁竹声也明白这一点。隐泽从来不是个普通湖泊。它的外围与寻常湖水无异,越往里水色却越深,到湖心就变成墨一般的黑色。而湖心周围的水也变得如淤泥一般黏稠,早年常有不熟水路的外来船只陷死在水里。湖水是流动的,没人知道那片吃人的黑沼边界究竟在哪里,因此世人才给这湖起名隐泽,以提醒过往船只小心行船。因为除了几条固定航路之外隐泽少有人进,世上流传着诸多隐泽深处有怪兽的传说。究竟有没有怪兽,郁竹声其实是不知道的,但此刻身处隐泽想起那些个怪谈,他不觉心中有些忐忑。 “水色深了。”把手搭在剑柄上,郁竹声盯着水面抽抽嘴角:“我们这么快就进了湖心?” “不是湖心。”宋沅也盯着湖水,面上不动声色:“是来了其他东西。” 少庄主心中有些后悔了。他不该默许郁竹声跟来的,他早该想到挟持者沿水路出来最大可能的去向是逃进隐泽。那独孤家的画师不是常人,他能用术法与其一搏,却难以保证隐泽上郁竹声的平安。更何况,他并不想让郁竹声看到他施法的样子。于是犹豫了片刻后少庄主召回胭脂虫,扭头说道:“阿澧,你这就乘船回去吧。” 这个称呼让郁竹声一愣,耳听得宋沅继续说:“接下来会有一场恶战,你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郁竹声立即跳起来:“你是信不过我的剑术,担心我会拖你后腿么?” “不是信不过,而是此事本就与你无关。”宋沅一笑,从船上走出去,在郁竹声目瞪口呆的神情中站在一片湖水之上。少庄主淡淡说声“回去吧”,小船立即转头从原路飞快地返了回去,只剩郁竹声在船上气得哇哇乱叫。很快小船走的没影了,一簇浪花托住宋沅腾空而起,与此同时一个硕大的龙头从水面下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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