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皎,时节快到了仲秋,正是一家人团圆喜庆的时候,方璇却要别了父母,独自上京。 她原已解衣睡下,闻得婢女呼唤之声,连忙起身披衣,又梳拢了发髻,去了外间。 不同于里间的昏暗,烛火将外头的屋子照的通透,高几之上还有两枚浑圆的明珠,映着外头挥洒而下的清冷月色,显得愈发白森森地惨淡。 这两颗夜明珠,是她十三岁那一年,方缙赏的。 方璇出来时,便瞧见他背着双手站在夜明珠下不知想些什么。 “父亲大人。”她恭声道。 方缙并未回身看她,似乎瞧那夜明珠出了神,兀自感叹道:“灿烂金舆侧,玲珑玉殿隈【注1】。端和,可曾记得当年为父所说?” “女儿记得。” “哦?”方缙好似意外她的坦白,转身看着她,“说来听听。” 方璇缓缓道:“父亲大人说,'光价怜时重,亡情信道枢'【注2】。” “你可记恨为父?” 方璇抬眸看他,满是孺慕,“女儿惶恐,爱之深责之切,女儿如何不知。” “你近来倒是沉稳了不少,为父甚慰的很,委屈你了。” 十三岁那年,安西王妃带着安西王府的几位小王爷来陵南,因为十分喜爱她,便有意与安西王府三子卫杨婚配。 卫杨虽也是庶子,但年纪轻轻已经十分得安西王器重,文韬武略,又长的仪表堂堂,当初她是有几分欢喜的。 豆蔻年纪的小姑娘,正是懵懂初开的年纪,饶是她自小受方缙亲自教导作个男孩儿养大,天文地理谋略诗词均有涉猎,但既在闺中长大,又是两家大人默许,几次相处也够一对小儿女生出情愫来了。 她是有些憧憬这门亲事的,也曾想过会如何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最后安西王府的人走了,长久地没有消息来,母亲夜里摸着她的发,叹了口气。 翌日方缙便遣人从近海送了这对罕见的明珠与她闲时赏玩。 此时,方缙坐在黑漆嵌螺钿纹的圈椅上,动作闲适又随意,露出一抹笑意来,“你向来是极懂事的,坐吧,咱们父女许久没好生说话了。” “是。” 方璇亦不多言,弯身行礼后便坐在了一旁,“父亲大人公务繁忙,女儿不敢奢望太多,但求父亲大人多多保重身体,便是女儿的福分了。” “哈哈哈,你啊你啊,果然是在你母亲膝下长大的,知道心疼人。”方缙朗声笑起来,继而又低落下去,“你这一去京城,漫说你母亲,便是我也多有担忧不舍啊!” “女儿不孝,不仅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心服侍,还连累父亲母亲为女儿忧心。” “你不记恨为父就好。”方缙脸色沉肃下去,“沉舟侧畔,千帆竞过,安西王府便是那舟,不足一谈,你却不然,理应是那百鸟所朝。” 他目光灼灼,好似从方璇清澈坦然的眸子里看出了花团锦簇,“为父费尽心血教导于你,你可知我心忧谓我何求?” “女儿谨记在心,无一刻相忘。” 王府无后,本不足为天子虑,乾徽帝方才百般加封赏赐,但方缙却有兵权,权势财富又是四方安王之首,如今今上昏昏老矣,太子初立根基不稳,什么也说不准…… “京里来了急召。”方缙不容她多想,开口道,“刘亭连夜回京去了,留了人下来。” “是女儿白日里见过的那位大人?” 那个跟在刘亭身后的,一脸英气的随侍,她认得。 殿前随行御侍,萧程。 且还是新上任的神策军护领。 “上次的鸟送的极好,为父倒想听听你这次打算怎么办?” 方璇目光垂落下去,她知道方缙想听什么。 神策军是今上手中的一支密探,无孔不入神出鬼没,一直交由刘亭掌管,按理说,宫里出了什么事,绝不该是他们安南王府先得到消息。 要么是有人瞒了下来,要么是故意透给王府知晓的。 目的只有一个,由王府支开刘亭。 方缙何许人也,起了疑心一定会派人去查,这会儿不过是听她如何说,“那个萧程,怕也是神策军的人。” 方缙不说话,方璇只得继续道,“只有两个理由,一是混淆视听,借机找到破绽,二是不睦,同行不同心。” “你怎么看?” “父亲大人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女儿不敢卖弄。” 方缙笑起来,摸摸她发顶,温厚的大掌有力又坚实,“不枉为父疼爱你长大,这次你去京城,为父也能放心了。明天去看看你姨娘吧,她到你母亲那里去了。” 方璇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 “你身边人还是太少了,京城不比陵南,左右都有人照应着,还有我与你母亲看顾,谁也不敢欺负了你。你母亲也是一样的意思,早早就把人给你挑好了,别忘了明天一早去请安。” “是,母亲向来最疼爱女儿的。” 方缙唬了脸,“是啊,还一定要我让账房给你支五千两银子,好好置办点东西。她倒是疼你了,从我身上拔毛呢!”说着,不禁笑起来。 方璇拉他衣袖,难得撒娇,像还是小姑娘时候一般,“女儿多谢父亲大人。” 夜色越发深起来,秋日云淡,夜风轻轻一拂便来回飘动,遮了月色,只留下黑漆漆一片暗影。 不知哪扇窗不曾掩好,烛火随着夜风荡漾两下,将人影拉的长长的,歪斜着抖动不已。 方璇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耳边听到方缙的声音好似也飘渺远去,“陆先生已经先行去了京城,会替你打点好一切。” “嗯。” 她似乎在什么时候听过这样的话,又好像是头一遭听,话音在屋子里荡着荡着。 “御史台的闵家曾是王府旧部,如今还有一个老夫人,你去了京城,便把人接到府里来住,闵行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女儿记住了。” 方璇小时候是见过几次闵行的,她还记得躲在廊檐下,偷偷望着她的那个小男孩,如今已经是五品治书御史了。 许是觉得这个时辰不该再多说了,方缙摆摆手,转身往外走去。 “夜深了,你去歇息吧。过两日你母亲要在府中设宴,记得在一旁多帮衬帮衬,别让她累着了。” “女儿恭送父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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