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一生中见过最孤独的人。姜镇外的一座山上供奉着她的牌位。 你或许见过她。 她带着岁月的故事与满身风尘,一个人,挨过风霜雪雨,涉过万水千山。她有自己的目的,却不为人知。 连她的存在都是秘密……” 我在电脑上敲下这些字,注上“修灵”两个字后点击更新,这篇短贴就发出去了。这已经是我发出的第四篇短文了,最近因为发这些内容而粉丝量大涨,虚荣心可谓是得到了很好的浇灌。 为了更好的争取素材,一到周末就来她这里,但是每每看见她对猫比对自己都上心心里就不是滋味,反而心情低沉起来。想趁她不在的时候暗自收拾一下黑猫,无奈黑猫眼神着实骇人,不敢接近。 上次去姜镇将父亲写的日记带了回来,连带一同发现的本子。除了父亲那本,其余的都是繁体字,更有篆字的,看得十足费劲,但有些事姑姑兴许不会说,只能上网一个字一个字的查,阅读速度慢到不敢恭维…… 我推开窗,看见院中与黑猫嬉戏的姑姑笑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却又不知该怎么办。两眼干瞪着最终长叹一声,回到书桌前继续读着晦涩的文字。怪不得古人呆板了,天天抱着书苦读…… 无聊的翻着,走马观花,一不留神手中一滑,本子在空中翻滚时不知哪一页露了出来,稳稳的贴在地面上。我倒吸一口凉气,太太太……爷爷,我不是故意的! 小心翼翼的把本子拿起,轻轻扫下沾上的尘土,页上一首正楷小诗吸引了我的注意。 晨钟作伴慕鼓友, 一腔热血往长安。 三载求白不得意, 闲敲子鱼寄余生。 果然是大家之后,祖上都出了位诗人呐!忽然灵机一动,拿起书就往楼下跑,将那首小诗摊在她面前,看你还有功夫逗猫! 她表情有那么一瞬震惊,很快又调整过来,平静的问:“怎么了?”手上抚猫的动作并不停止。我问:“你给我讲讲这首诗主人的故事啊,我家祖上都出诗人了,可见我也是个不凡之人。”说完自信的抱胸远视。 她闻言莞尔一笑,“你……” “……” “陈先生,尊夫人诞下一位公子!”他闻言,眯着的双眼睁开来,放下手中的书,还未及辞了学院的学生就跑了出去。问报信的人:“大夫不是说要七日后吗?”“夫人去了最近的寺庙上香,没想到刚给菩萨磕完头就要生了,夫人这是得了菩萨保佑啊!想来这位小公子日后定大有作为!小人给先生道喜了!” “谢谢,谢谢了哈哈!那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寺庙后的宅院等着先生!” ———— ———— 梅雨刚过,草地还是湿漉漉的,鸟儿倒是兴奋,纷纷出来,叽叽喳喳的闹腾,她在深洞里都听得些许厌烦。心神刚放松了些,体内一股邪气翻涌,由手直冲往五脏六腑。这毒跟了她近千年,总会不定时的发作,毒发时的痛感丝毫不曾消减,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开。她在洞口设了结界,随后立即专心抑起毒来,眉头拧的让人揪心。 不知过了多少日,多少年,她再睁开眼时,眼前出现的是个孩童。他睁圆了两只眼睛,不由她相问童子便说:“父亲往山中游玩,途中到一山洞避雨,见仙子昏睡不醒,恐洞倾覆,遂下山唤人将仙子带回家中照顾,至此已经十载。” 孩子稚嫩童真的声音她听得很是舒服,他年纪还小,但说话流畅十分自信不畏生人,还直呼自己仙子,顿时心生好感。欢喜之余,不禁诧异,设的结界,他父亲怎么接近的?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叫我仙子啊?”轻轻的抚摸他右边的总角。 “我叫陈祎,因为我看到你身上有佛光!”他认真的说着,眸子黑亮。 她一听,收回了手,小小年纪居然能看到她身上有佛光,“那你父亲呢?”“父亲已经逝世了,随后二兄陈素在洛阳净土寺出家为僧。”说完低下了头,声音渐小。 她起身,走到门前,屋外山清水秀一片清明,回过头来,眼神坚定,“那你可否看见自己身上的佛光?” 一日卯时,天边日光刚现照,山门就出现了那个小僧的身影。他每日卯时出门,打扫了山门去领了早饭就前往大殿诵读经书,打坐一个时辰然后回禅房后院劈柴,日日如此。 唰唰的扫地声紧凑而有节奏,他缩缩了身子,风吹在他光溜溜的头上有点冷,“怎么,一个月来还不适应吗?”声音含有玩笑之味,他转过身来,一个紫衣女子站在门前,身旁跟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约摸都十岁出头。 他看见她,眼睛一亮,缓慢放下扫帚,双手合十,低头恭敬道:“不知仙子到来没有迎接……”还没说完,就听她说:“来这里不过一个月,就这么俗套了!佛说‘众生平等无贫穷富贵之分’你还没学到么?”说罢走近,两个孩子紧跟着。他冥思一番后,低头道:“如今受教了。” 见从她进来,他眼神向下始终没有正视她,一旁女孩天性开朗直言说:“小和尚,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姑姑啊?”一行的男童扯了扯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多说话了,女孩反而开口道:“扯我衣角作甚?”男童顿时脸红无语,撤回手去。见小和尚没有回答又逼问。他支吾了半天还是答不上来,女孩又说:“哼!我姑姑貌比仙子,你不敢直视,那是因为你没有领悟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理!”说话咄咄逼人,本是冲着那和尚说的,一旁的男童却面红不已,抿着唇,紧低着头,原本抓着女子衣角的手松了回来,两手攥紧。 小和尚合上的双手一紧,眼神呆滞,枉我自负年纪轻轻便佛法造诣了得,却连众生平等,色即是空都还没参透。拾起扫帚若有所思的扫着。 女孩得意的笑着,她呵斥道:“够了,你也好不到哪去!”随后对他说:“刚寻到的亲人,难免骄纵……”一时又想起,想成一代大家,若这都能难倒,所以没说了后话,只留下了男童在寺庙同他一起读书,带着女孩离去。 男童看着扫地的小和尚,悄悄的却看着走出山门的两个人,眼神久久在她身上停留。小和尚扫完地,平视前方淡漠的说了句“走吧”。他才收回眼神,随他去了他住的禅房。 带着个女孩东奔西走确实不便,但是委托在寺庙更是不妥,只好一路同行。本来还怕她劳累,没想到她是乐在其中,乐此不疲。 骑马行在乡间,刚看见前面的茶棚她就扬鞭前往,将马缰往树上一栓就坐了下来,手上的剑往桌上一砸,伙计立马凑上前来弯腰询问有何吩咐,阔气道:“半斤女儿红,一碟花生米再来几个包子!”话说的好生霸气,像足了话本子的江湖人士。旁人看了不禁心生邪念。伙计听罢一会儿就把菜上齐了,赶紧退去,生怕多生事端。 她给自己到了杯酒,细细品尝,三两个人不经她允许围坐过来,粗话俗话一股脑儿的说出,她不屑的一笑,骂了声“滚!”几个大男人被个小女子大庭广众的骂了声滚,顿时脸上无光、气上心头。几个人却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她先发制人,几个大汉眨眼之间全部被撂倒在地,桌椅板凳也惨遭迫害,老板伙计在一旁心疼不已。 紫衣女子骑着马慢悠悠的跟上来,看见几个人互相搀扶狼狈的逃走,并没做声,到了茶棚下了马才说道:“颖儿,你又任性妄为了!快给店家赔不是。” 女子一杯酒下肚,发出啧啧的声音,“是他们无礼在先!”嘴上反驳道,却已起身拿了一锭银给老板算是赔偿。 老板战战兢兢的接过,她又问:“老板呐有没有见过一个人?就跟我姑姑那样仙气绝尘,一眼看去就知非池中物的,嗯,男子。” “你姑姑的确仙人仙姿,但这穷乡僻壤实在是没见过像你姑姑一样的第二人了。” 听罢回到桌前,她姑姑端起一杯茶,“不用溜须拍马,姑姑的事,何时要你管了?” “姑姑照顾我兄妹这么多年,你的事,当然就是我的事了!” “你可想你兄长?不如择日去看看他吧!”“嗯嗯好啊,很想知道他这些年如何了,还有那个小和尚。”说完开心的笑着,她沉默不语。 等找到他兄长余辛时,小和尚已经不在净土寺了,为避战乱,亦为求真经,小和尚同长捷法师前往了长安,行路前再次问他是否同行,他还是摇头,他,是想等一个人回来。和尚叹口气,便同长捷法师亦是他兄长上了路。 久久凝望,终有一日,她们回来了。 她回来了! 那日,山中的鸟叫格外响亮。他坐在门前,手中执了一张纸,日日看着,日日念着,也日日敲打着木鱼。抬头看看夕阳,美到窒息,山脚下的倩影吸引了他的注意,连忙起身,喜笑颜开,又看自己手中的东西,赶紧回了屋藏在枕下,顺便照了照镜子,梳理了长发。 端正站在门口相迎,最先进门的却是他妹妹。颖儿跟着她,心性没有收敛反倒更加不拘小节,不过还是同以前一样活蹦乱跳。但是他一点也没变,颖儿开口就说:“你一点没变唉,还是那般胆小柔弱。”说得他无语得很。挠头讪笑着,瞥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出现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时哑口无言,不敢直视却又时不时的瞄一眼。 问及陈祎,只说是往长安求佛问道去了,他不愿跟随所以没去。颖儿叹了口气,直说十分想见他。在此休息了几日,颖儿故地重游一个人也玩的十分开心,整天上山下山不亦乐乎。 她坐在屋顶,看着远处的颖儿自得其乐,自己也会心一笑。听到下面有响动,低头看去,原来颖儿兄长搬了梯子也想爬上来,她看下去两人正好四目相对,他不好意思的笑笑,脸直红到脖颈。她轻笑一声,他只感觉到一股无形之力的牵引,等反应过来他已然到了屋顶。不过四五丈高,他却一时有点头晕,身子一软正要倒下去,她抓住他衣袖,稳稳的将他拉住,他顺势一坐,一时隔她甚近,鼻尖闻到阵阵芬芳,转过头去,看到她清澈的双眼,不觉头更晕,连忙别过头去转移视线。 “不知姑姑找的人找到没有?”原是想打破安静,却不想因他这句话她表情突然凝重,连忙道歉,她心平气和的回道:“不碍事,要找的人总会找到,时间长短罢了。” 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姑姑的时候。那时,父母双去,家境衰落得很。父亲临终时告诉他兄妹二人,就算没人可以依靠,他们也要坚强活下去,余家决不能因没了她的照拂而从此消败。那时还不知父亲口中的“她”是谁,但是事实说明,父亲错了。变卖了家产安葬父亲之后,家境愈见凄凉,终到了临街乞讨的地步,他甚为自信的余家还是破落了。有时会去挖野菜,但自从有个小叫花误吃了毒野菜一命呜呼之后,他们便再也不敢随便挖野菜吃了。他不想让妹妹跟着他一起乞讨,就悄悄的一个人出去,自己肚束三篾,但总会讨到干净的食物给颖儿食用。长此下来,他自己身体瘦弱不堪。一天,他如往常一样坐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但他已经无心管自己的坐姿了,整个人靠在墙上,腹中雷鸣,两眼昏花,却不想睡下,今日已过了大半日却还没有讨到一点食物,颖儿还发了烧,一想到此又尽力睁开眼睛,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唤醒了他模糊的意识。她一身紫衣,仙气缭绕,不顾他脏兮兮的脸,伸出手来抚摸他,温暖从手心传到他心底,她对他微笑道:“对不起,是姑姑来晚了!” 山谷间的一阵歌声拉回他的思绪,回过神来细细听着,“晨钟作伴慕鼓友,一腔热血往长安。三载求白不得意,闲敲子鱼寄余生。 ”一下如重鼓般锤在他心上,他彻底慌了,直接从屋顶掉下,紧接着,她随后下来,拉着他的手,两人稳稳的立在地上。 他心有余悸,辞了姑姑赶紧回到屋内关上了门,直到院中传来颖儿的声音他才打开,将颖儿唤进屋后便又把门关上。她看得不明所以。 “说,你是不是把我东西拿去了?”他不等颖儿说话就迫不及待的问,此刻一点也不像平时斯文柔弱的书生了。她哼了一声,“是啊,是我拿的,哥哥,你不要再幻想了,不可以这样的!” 听她这样讲,心里一时慌了,转过身去躲避颖儿的眼神,“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这时又变回了以前那个文静柔弱的哥哥。 “你会不懂!别自欺欺人了,反正……”话没说完,从袖子里拿出了那首诗,摔门而出。 他丝毫不听颖儿刚才所说,拿起那首诗,用毛笔蘸了墨,在上面题名《慕白》。 写罢正欣赏着,听到门外的敲门声,赶紧把诗藏在身后,笑道:“姑姑有事?”“明日就走了,有什么放不下的就带走吧。”说完便出去了。 他拿出身后的诗,放不下的唯此而已。 颖儿再次见到陈祎,与上一次相见已经相隔近十年了,他没有了初见时的稚气,俨然一副大家的样子。颖儿笑着,果然,你还不错。 “仙子,终于再相见了。”他说完,弯了弯身子作礼。“还记得昔日贫僧说要迎接仙子,仙子好一阵教导。”他双手合十,直视前方。她坐在桌前,细细听着,轻笑一声,“怎么,玄奘法师有话要说?” “当初弟子冥思半月,始终不解,问师父,既然众生平等,那我们为何还要信佛,拜佛,众生都平等了那既是众生皆为佛。你可知师父如何回答?” 她下了一颗白棋,没有接话,他继续道:“众生皆佛,众生亦皆魔,唯有去魔方可成佛。所以……” “所以?”她问道。 “西行求经,助众生成佛。” 她大笑起来,没错,这才是他身为佛陀弟子该做的事。他转过身来坐下,眼神一片清明的看着她,亦笑了。 “很好很好,你能正视别人了。” 他在棋盘上放下一颗黑子,“君可知,身旁尚有不敢直视君之人?”她收了笑,表情渐渐凝重,久久才道:“西行艰难,要万般小心,我曾去过一个地方,那里的水有神奇之处,你若是经过……”还没说完,他打断:“多谢仙子,只是仙子也要小心。贫僧西行途中,亦会为仙子日夜诵经,祈祷仙子得偿所愿。”说罢起身离去,她又落下一子,得偿所愿,时已至此,靠的都是执念。 她衣袖一拂,满盘棋子回到原点,起身正欲离去,余辛站在面前,开口道:“姑姑,我……”“你有心圣贤,绛州龙门县王先生是位不错的老师,改日便送你前去拜师。”还未听他说完她便走了,留他怔怔呆在原地,久久茫然。 麟德元年既公元664年,距他回国已经十九载,从回国到如今,他每日的工作就是翻译从天竺带回来的经书,偶尔皇帝会传唤,无非劝他还俗,其余都在日夜诵经。 正月里,他患了风寒,自知大期将至,端坐于堂上,道:“贫僧命不久矣,死后化为舍利,愿为仙子抵毒。”她坐在堂下,翻看他译的经书,他年老至此,而她丝毫不变。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说:“渡人既是渡己,只是怕到时寺院僧众阻拦,所以还望仙子悄无声息的取走,制成舍利子环,戴于手腕,可将毒抑制在手。”只是怕到时那只手行动会颇有不便…… 她轻“嗯”一声,同意了。 到二月五日夜半,他吃力诵完最后一遍经,闭眼长眠,她在他面前,目视他死去,目视他重生。 故事听罢,只感觉意犹未尽,“我家祖上有人爱上了你是吗?”觉得不对,改口说:“是有人爱上了姑姑?”还是觉得不对,“好了,以前的事,谁能知道其中底细。” “那我那位太太太……爷爷呢?” “最后回到姜镇,生老病死,安稳一生。”说罢她抱起猫离去,身后悠悠传来,“期间修建了一所庙宇建在那座山上。”恍惚间耳旁似乎又听到了晨钟暮鼓,仿佛能看见每个清晨夜晚,那痴情的人儿都敲打着朋友留下的木鱼,空对青山绿水,聊寄相思。 感叹一番,一声猫叫唤醒他思绪,他看过去,那眼神凄寒无比,就像是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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