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中的这段日子,臧儿去往兽圈观看了斗兽,前往沧池赏了湖苑中的桃花;见识了两宫间贵人命妇们的大小饮宴,参加了春季时皇家最为热闹的上林春狩活动。这和煦的春日仿佛也有抚平悲痛的神奇效果般,她逐渐接受了田奎逝去的现实。亲夫亡故的打击固然沉重,但在伤心欲绝过后,她依然要振作起来。 精明之人在哪里都不会失去她的精明。这些日子,由于食宿起居皆在宫中,这份便利也使臧儿切身体会到了两宫间的诸多暗流。她明白,自己只是当今天子的丈母,由于遭遇夫丧这种特殊情况,才暂且移居到皇宫中小住。终究不像东宫的那位窦太后,由于是当今天子生母,可以住的心安理得!如今,已经在宫里盘桓了几个月,差不多也该识相的离开了! 就在春末的一天早晨,当王娡像往常一样来到别殿向母亲问安时,臧儿向女儿吐露了想要离宫归家的想法。 王娡十分诧异,赶忙问道:“阿母,是不是食脍不精细?衣被不舒适?还是女儿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 臧儿笑了,摇摇头:“想到哪里去了?阿母在这里,每日鲜衣美食、奴仆逢迎,出入则辇车接送、卫士保驾,哪里还有不满意的?女儿每日来看望陪伴,女婿时不时馈赠一些贵重礼物,外孙们见到我嘴巴又乖又甜,朝臣命妇们对我也十分尊重,哪里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既然如此,母亲为何要回去?”王娡奇怪的问。 臧儿眸中一闪:“娡儿,皇宫虽好,可这,毕竟不是我该久待的地方!” 王娡没有马上接话,而是起身吩咐在外间待命的女御邬君兰,带几个宫人去椒房殿的庭院,给母亲摘几盘新鲜的樱桃过来。 看着君兰带着侍儿们退出了别殿,王娡这才又回到母亲身边。 “哟,什么时候这椒房殿居然载种有樱桃树了?”臧儿打趣她。 “以前是没有!前年,我搬到这里后,因为彻儿他们喜欢吃春季里的新鲜樱桃,所以干脆在庭院里移植了两株!去年就结过果了!”王娡笑呵呵的回答说。 简单笑谈了几句,母女两人双双往外看了看,王娡这才说道:“现在就我母女二人,母亲有话就直说吧!” 臧儿微微点点头:“娡儿,我这次到宫中小住,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嚼舌头吧?” 原来母亲是担心有人说闲话?王娡笑了:“阿母,你老人家入宫是得到陛下首肯的!再说,你可是我的母亲,有什么人敢对中宫之母有所不敬?” 臧儿看向长女的眼睛,淡淡地说:“在宫中这么些日子,你当母亲觉察不出来?这两宫间,人和事都复杂得很!一件小事都能谈论好一阵子!我是希望,尽量不要给你添麻烦!” “嗨,阿母,我当是什么事呢!这宫中,是有些人爱翻弄唇舌,不过还没人能嚼到椒房殿头上,是不是有些不中听的话传到了阿母的耳朵里?!”王娡陪着笑问她。 臧儿摇摇头:“我都是知天命的人了,就是有人指着鼻子骂我,那些耳食之言又能伤着我什么?我想回去,有我的道理。再说,长陵那栋宅子,是我与先夫住惯了的地方,离家这么几个月了,心里实在有些惦记!” 王娡开口正想再说些什么,臧儿制止了她,继续说:“娡儿,阿母知道你的孝心!不过,我已经有了决定,不要再多说了!过两天阿启到椒房殿来的时候,我会亲自向他说明。对他这段时间的照顾,我这个做丈母的,也要当面感谢下!” 从某个方面来说,王娡与母亲的性格很相似,都是果断利落的人,不会做无意义的纠缠。而与臧儿的锐气外露不同的是,王娡将她的锋芒,藏在了温和与通达的后面。因此,她与臧儿,又是不同的。 听见母亲这话,她不再做无谓的挽留,却笑着说道:“一切随阿母意就是!不过,阿母与其马上回去,不如再小住个十来天,等参加了你两个小外孙的封王典礼,再走也不迟啊!” 小外孙的封王典礼?臧儿愣了下,疑惑的看向她。 看着女儿故作神秘的脸,臧儿掩饰不住兴奋的问道:“你是说……?” “奉常署已经在着手筹备越儿和寄儿的封王大典,日子定在四月的乙巳日!阿母,你这个做外婆的,难道不想参加吗?”王娡干脆的说了出来。 “县官要封儿姁的两个儿子了?”臧儿欣喜的问长女。 王娡笃定的点了点头。 “可知封到哪里?” “越儿去广川国,寄儿去胶东国!”为了使母亲更明白,王娡进一步解释说:“那广川国,原本是贾美人的儿子刘彭祖的封国。吴楚谋反平定后,陛下便将秀仙的小子徙去赵国做了赵王,而把广川国废为了信都郡!这胶东国,母亲就不陌生了吧?原本是彻儿的封国,不过,在他成为皇太子后,胶东国的王位便也空置了下来!其实,去年嬃儿出嫁后,陛下就有了分封儿姁妹妹两个小子们的意思!所以,又重新把信都郡置为了广川国,就是在为今年的分封做准备!” 听女儿这么一说,臧儿恍然大悟,随即又问道:“儿姁知道这个消息了吗?” “那是自然。”王娡笑容不减。 臧儿不住的点头:“好,真是好!”随即又像呓语似的说:“不知道儿姁这丫头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在与第一任丈夫王仲所生的子女中,王儿姁是最小的一个女儿。由于年龄幼小,因此,她一直是臧儿最偏爱的孩子,尤其在王仲过世以后。 王儿姁后于王娡入宫,却先于大姊生子。当前,已给刘启生下了四个儿子,分别取名为刘越、刘寄、刘乘和刘舜!最大的小子刘越,比刘彻还大些,再过几个月就要满十一岁了。二儿子刘寄与刘彻差不多同龄,小的两个,刘乘和刘舜,一个八岁,一个也快五岁了!但直到现在,这几个小子都还只是皇子身份。 臧儿不是没有疑惑过。如果仅仅是因为儿姁的几个孩子太小,那说不通!小的三个小子就算了,可即将年满十一周岁的刘越呢? 当初,臧儿眼见着长女的小子刘彻,四岁就封了诸侯王,而且还是与栗家生的太子同日封立。儿姁的头生子刘越,比刘彻还大了近两岁,却被搁置一边。直到皇后薄氏及栗太子刘荣先后被废,天子诏令册封夫人王娡为皇后、皇后子为太子时,臧儿总算明白了!虽然两个女儿都是当今县官的爱姬,可这宠遇,也是有分别的! 就算如此,那在封后立太子后,刘越总该有个交待了吧?但这个如假包换的十皇子,依然没有被分封。到现在,依然那么不尴不尬的杵着。现在好不容易听说,不仅外孙刘越,还有刘寄也要封王了,臧儿怎么能不高兴呢? 但在片刻的欢喜过后,她又有些担心:“这皇帝陛下不封就不封,一封就封了两个!越儿和寄儿封了王,就要去往封国了吧?” “恐怕是的。”王娡回道。 “都还那么小,就要离开父母身边了!”臧儿轻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也罢,皇子封王去往封国,也是为了嗣君之位的稳固!县官对你们母子,真是特别的没话说!” 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王娡听的。听的人只微微笑了笑,并不做辩驳。 臧儿也没有要女儿接话的打算,顷刻间,笑容重新挂回她的脸上:“好吧,既然如此,那阿母就再多住些日子!况且,在走之前,我也要好好的跟太后亲家和皇帝女婿作声道别才是!” 到了四月乙巳这天,封王大典如期举行。正如王娡告诉母亲的那样,在这次典礼上,十皇子刘越被封为广川王,十二皇子刘寄被封为胶东王! 在见证了两个外孙的封王仪式后,臧儿开始做出宫回家的准备。其间,在刘启与王娡的陪伴下,她亲自前往东宫长信殿,向窦太后作了道别,并赠送了一些礼物。 知道亲家母要走,窦太后自然是盛情挽留。臧儿这边,当然也是客气的不行,婉转周到的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抬了出来。 窦太后并不强留,只是命人在长信殿设一场家宴,与亲家母一道吃顿便饭!对这个提议,臧儿倒是笑眯眯的应了。 这有过诞育经历的妇人们,似乎总有种天然的共性话题,这个话题便是子女。宴席间,两个岁数加来已经超过百岁的女人,在谈及子女们幼时的各种乐事时,时不时也会哈哈的笑出声来。 这场饯行的画面,瞧着倒是挺其乐融融的! 长信殿的饮宴过后,中宫之母要离去的消息也传开了。此后,前来送行与问候的贵人命妇们络绎不绝。就这样,一直到了太卜测算的出行吉日! 五月仲夏的一天,臧儿正式起身归去长陵,王娡与王儿姁一起为母亲送行。在卫士们的护送下,当朝皇后与夫人的车队,浩浩荡荡向北司马门行去。 王信以及田氏兄弟早已在此间等候多时。远远看见两辆马车在重重护卫下出现——一辆是由四匹纯色骏马拉载的鸳辂青羽軿车,在马匹的左右两边均饰有九旆;另一辆则是由三匹纯色骏马拉载的油画軿车,只在右騑加节画辀而已!见这架势,明眼人都知道乃是中宫皇后和夫人的车乘来了,兄弟三人赶忙向车队迎来。 王娡搀扶着母亲下了青羽軿车,与几位兄弟打了招呼。王儿姁那边,也带着最小的儿子刘舜下了油画軿车。 “阿兄,两位弟弟!我就把母亲交给你们了!这一路上,会有卫士一直护送你们,直到平安抵达!”王娡嘱咐他们道。 兄弟们连连称诺。说话间,儿姁也来到母亲身边,教小刘舜跟外婆道别。 王信和田蚡一左一右搀扶着母亲,向自家马车走去。待臧儿上车后,王娡不放心的将王信拉到一边:“阿兄,阿翁才过世没多久,我还是担心阿母的状况!如今,家中男丁以你为最长,凡事还望阿兄多操心些!万一有个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王信一口应承下来。 已经坐上马车的臧儿,在与小女儿和外孙絮叨了几句后,招手示意长女过去。王娡依言来到母亲身边。 看着眼前两个令自己骄傲的女儿,臧儿柔声对王娡说道:“娡儿,宫中多事端,多多保重自己!还有,务必照顾好你妹妹!” 在得到王娡的保证后,臧儿这才放下了车帘。兄妹几人一一道别。待母亲一行人的车马渐渐远去,王儿姁挨近王娡,不解的说:“阿母真是,我都多大的人了?还说什么要大姊照顾的话!” 王娡佯装嗔怒的笑她道:“没办法,谁叫阿母就是宠你呢!” 姊妹俩相互揶揄着向各自的马车走去。在两架车马启程折回深宫之后,北司马门再度恢复了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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