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抱住阿绣的手臂僵了一下,双眉蹙起,看向宁掌柜时明显冷淡了许多,但双手仍一下下地抚着怀着女儿的背脊,轻声安慰着。    宁掌柜走进屋内时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全然没有平日半分的张狂浪荡,看着阿绣与娘子的目光夹杂着闪躲与些许愧疚,靠近的动作也小心翼翼的,看得老板娘又好气又好笑。    “好了绣绣,再哭下去你爹要当场切腹谢罪了,饶他一次好不好,”她开始试图把阿绣从怀里挖出来,语气尽量温柔,想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具体怎么回事?阿婆怎么了?跟娘说说好吗?”    只是看这水漫金山的架势,阿绣似乎暂时也掰扯不清事儿了,她只好朝呆站一旁同样慌张的令枫使了个眼色,那小子呆了半天这会儿倒是机灵了,顿时会意,赶紧也上前轻声安慰起来,“绣绣,再哭眼睛要坏了,不是说要当大侠吗?再哭要成大瞎了。”    “你才大虾,哇——”    这下果然安慰不成反被揍,但是好歹把现在看见人都能黏上去哭的阿绣弄开了,令枫一边揉着左眼一边伸手去扶已经泣不成声的姑娘,“好好好我是虾,绣绣不哭好吗?”    “你、你们这种说谎的,不讲信用的男人,全都是虾,油焖大虾,油爆小龙虾!”    “行,你说的都对,我们先去休息好吗?”    “你撒手,我不要你碰——”    “好——我的祖宗哟你咋又抽我——”    待到两人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楼上,老板娘才慢慢地坐到桌前,“善子,来吃饭吧,连累你一起等到现在。”也温和地冲掌柜的招了招手,“你也别站那儿装可怜了,先来把饭吃了——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只是不太习惯迎云你突然这么,温柔。”他这才松了口气,揉着眉心瘫倒在椅子上,“还以为你也要同我大动干戈一场。”    老板娘笑了笑,继续帮着李善摆好饭菜,“我跟着你这么些年了,大风大浪见过不少,至于跟绣绣一样?”    “阿婆的事,我大概也猜到了,过几日你带我去她那里吧,多给老人家烧些纸,她在世的时候没享过几天福。”她长吁一口气,“我们帮长玦做过那么多事,早该晓得他的为人,问心无愧就好。”    纪迎云的眉眼间难得染上一丝怅然,“最多要换个地方当你的宁二柱儿,只是要辛苦善子跟我们奔波了。”    “我只是怕,狡兔死,走狗烹。”他轻轻握住老板娘的手,“迎云,我不怕死,只是绣绣,她太小了。前朝那些污糟事情,我一件都不想让她沾到。”    “可是我好像做错了。”他仰面,双手捂住眼睛,“迎云,我们把令枫留下来,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我们的私心,是不是真的都错了。”    第二天,阿绣难得睡到了日上杆头,惊醒之后手忙脚乱地套好衣裳奔向大堂时,却没有看到自己想象中的一片狼藉混乱不堪的场景——老板娘在柜台打着算盘,令枫忙碌于各桌客人间,就连一向习惯了游手好闲的掌柜的都在帮忙,倒是难得的一派井然有序的样子。    见到呆若木鸡状阿绣的时候,老板娘照旧笑得和煦得很,“绣绣来,快拿鸡蛋把眼睛敷敷,小姑娘眼睛都肿了。”    “哦,好...”    “绣绣!”    “哎哟吓死我了。”她拿着鸡蛋的手一抖,差点儿让这蛋就地香消玉殒,回头一看,傻小子正一脸惊喜地咧着嘴冲她笑,不过左眼一圈乌青十分明显,看着有点滑稽。    “你起来了,饿不饿啊?”    阿绣十分嫌弃了把头偏了过去,不过却将手里头的熟鸡蛋递给了他,“还是你先敷敷吧,这眼睛,可得比我吓人,还要招待客人呢。”一边直接把他手中的盘子夺了过来,“我来干,你歇歇。”    “但你眼睛——”    “我好的很!”    令枫这才迟疑地捂着鸡蛋,一步三回头的回房里去了。阿绣摇摇头,唇角翘起,带着一贯灿烂的笑容上菜去了。    这是宁繁在这片大陆生活的第二十四个年头了,万人枯骨里爬过,也曾在荒原与饿狼为伴,从孑然一身到妻女双全,他用了十年,这十年里,到达过高山之巅,也曾坠落谷底,少年傲气疏狂时也曾爱极了虚名浮华;后来,逐渐看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间惨状,也听惯世人的称颂或唾骂,直到他拿着伴随他一路血战的宝剑,站在太极殿前,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方时,突然就不什么都想干了。    然后,他带着唯一一个会做饭的亲信和妻子到了密云镇,一留就是十四年。逍遥浪荡,戏谑平生。    可当他此刻从后厨出来,端着菜盘,看到忙碌的妻子与小女儿时,头一次觉得来到这片土地的几十年里,经历过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阿绣收拾好了一张桌子,直起身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余光就瞧见了站在一旁的宁掌柜,而她此刻并没有决定原谅他,于是预备掉头就走,却因为掌柜的莫名专注且油腻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眼神停了下来。    “爹...”她迟疑的唤道,“您...吃错药了?”    “没有啊。”    “那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我是你爹还不能看看你了?”还沉浸在自我感动气氛里的宁掌柜十分不满的回答道,一把就把阿绣扭开推走了,“看,来客人了,快去。”    “但你老这么看我不舒服——”    “快去!”    “哦。”    小姑娘挠挠头,一边嘟囔着一边拿着菜单走了过去,“客官,请问要点儿什么啊?”    “来几盏好茶。”    “还要点儿什么吗?”    “嗯——还要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    语气放浪,充满了戏谑。    阿绣先是一愣,接而抬起头,一巴掌把菜单拍到面前的桌子上,一双眼睛定定的看向面前的人。    “客官,麻烦你,再说一遍。”    “哎哟,小丫头火气挺大。”那人却不慌不忙的,指指两人的衣裳,“开个玩笑嘛——欸,你看咱俩衣服一个颜色的,真有缘分。”    “在下花游,敢问姑娘芳名啊?”    阿绣瞟了两眼这人张扬的花袍子,目光在那双眸子下的一点绯色下停了一刹,接着就开始跟鞭子似的无限抽打起这张漂亮的脸。    “您要是吃饭或者打尖儿,直说,您要是闲着找人唠嗑儿,出门左拐二百米,村口二瞎子跟您畅谈三皇五帝山川大河,您要是有点儿什么特殊需求呢,”她指指东边儿,“不好意思了您嘞,顺着官道儿二百里,花楼姑娘满足你。”    “客官,听懂了没?”    花游有没有听懂看不出来,倒是那片与他同行的黑不溜秋儿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现在,除了茶水,您还需要点儿啥吗?”    “不必了。”他撇撇嘴,拨了拨额前的金镶玉坠子,一副很委屈的模样,“君山银针有吗?”    “土茶里的铁观音,别的没有。”小姑娘理直气壮的一叉腰,“喝不?”    “...行吧。”    “娘,来两壶茶——”她干脆地将辫子一甩,招呼别的客人去了,不耐烦的很。    看了半天戏的老板这会儿终于回过神了,这厢正好奇地凑到沏茶的老板娘身边,小声询问:“我们家真没那茶吗?”    “你信绣绣?”    最终虽然还是没给人上什么好茶,然而老板娘是不吝于施展她的好茶艺的。折腾半晌,才喊阿绣给人端过去。    花游和一群从面相到本质都不苟言笑的家伙呆在一起半个月了,一路上都百无聊赖得很,难得见着一个有趣的小姑娘,不禁就想多逗她几句,即使差点被人用眼刀剜下层皮来,也是不怠于搭讪的,于是,这会儿兴致就又来了。    此时阿绣正在耐着性子给他斟茶。    “客官请用。”说完掉头就走。    “欸等等。”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然后立刻夸张地大叫起来,“好烫好烫,你看,把小爷完美的唇形都烫肿了。”    阿绣捏了捏茶盘,愣是把行业标准微笑硬挂在了脸上。    “那客官您不如用茶水洗把脸?”    “这样您肿得也会很完美。”    “哦对了,洗脸的茶钱另算哦。”    恶毒得一气呵成,然后继续帅气果断的离开。    一旁的掌柜的看得目瞪口呆,继而就陷入了孩子教育问题的沉思,“娘子,这么些年对绣绣的教育,我们是不是过于疏忽了些啊?”    老板娘摇摇头,继续无奈地擦拭着自己的宝贝茶具,并不想搭话。    但掌柜的已经自主延伸到了胎教音乐上了,正自责得想要掴自己两巴掌:“都怪我,你怀她的时候还要跟我去那些老色胚的府上看些子脏眼睛的歌舞。”    “...这些你倒记的挺清楚的。”    “唉,没有幼儿园还是不好...”    花游最终还是没有用拿四十钱买的两壶茶洗脸,而等到他们这行人歇好,终于要动身离开时,阿绣也送走了最后一桌用罢晚饭的客人。    “姑娘,果真不愿将芳名告知在下吗?”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倒是很诚挚,看到绣绣不为所动的送客手势后倒也未失最后风度。    “如此,憾也。”他理了理衣袖,一边向身后的人点头示意,“最后一个问题。”    说着,其中一个黑衣侍从已经拿出了一张绢帛画像,递到了阿绣面前,“劳烦姑娘看看,这个人,见过吗?”    阿绣原本想随意敷衍一下的,可抬眼看过去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这眉眼是在眼熟,尤其是眉上的小痣,实在传神得很。    “姑娘?”    “没见过。”的确没见过,这画儿里的可没有傻小子面相的半分机灵劲儿,阿绣不动声色的抬起头,用万分确切地语气回答道。    “是嘛?”花游皱了皱眉头,却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沉思了片刻,继而又笑了起来,恢复了一派放肆的神情,“多谢姑娘了。”一边还要冲着阿绣眨眨眼,“咱们后会有期啊~”    “我才是要谢谢您嘞。”    “啊对了姑娘,我等要去鄢氏武馆,怎么走啊?”    “出门左拐两百米穿过巷子就是了。”从后厨出来的李善顺口答道,而阿绣指了指大略的方位,终于成功送走了这尊大佛。    “不过大晚上的,跑人武馆去干啥?”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很快也再去想了,麻利地帮着李善收拾打烊。    “绣绣,来娘这儿一下。”    “这就来。”    上楼时正巧碰着被迫休息了半日的令枫找水喝,便顺口调笑道,“嘿,你那小痣还长得挺别致的。”吓得人摸着眉毛又是一阵不知所措。    阿绣的心情瞬间就明朗了一半,一路蹦进了老板娘的房间。    李善收拾完桌椅,拍了拍手上的灰,准备去歇着了,一不留神却不知道踢着了个啥,凑过去一瞧,才发现是个翡翠扳指,看起来有点眼熟,却又不是宁家几位会带的东西,皱着眉头回忆了半天,突然一拍脑门儿记起来了,原来是下午店里那位十分张扬的客人的物什;他本想着尽快给人送过去,宁掌柜的确突然急吼吼的喊起他来。    “善子?”    “欸——来了。”他赶紧把东西一把塞给了刚刚下楼的令枫,“小枫,有个客人把这个落店里了,刚走不久,往隔壁街武馆去了,你帮我送一下啊。”    “哦行,那边儿走吗?”    “嗯,快去快回啊。”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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