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祥三十五年冬,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汴京城内从皇室高门到大小商户、农户都开始预备庆贺新春,腊货一排排挂在百姓的后院里,年味飘啊飘,随着风,一路吹到边境的一座小城里头。    密云镇的一个寻常冬夜,下着大雪,天黑的早,寒风凛凛,入夜后街道上除了更夫外再难见人影,除却风声外,整个镇子都笼罩在寂静之中,灯油费钱,晚上不做活儿的时候家家都只惦记着早些关门上炕,李家院子里平时挺安静老实的狗却鲜少地发狂叫起来。    “李阿婆,你院子里狗叫啥呢,让不让人睡了!”    李阿婆一家子原本都是江南人氏,听说是死了儿女,老伴儿又是这里人,才在近年搬到密云养老。她平日不爱出门,也不贪热闹,虽然跟寻常老太太不太一样,但还是温和的,所以就算这会儿隔壁家的已经大吼大叫起来,也只是迈着小脚步子,顶多嘴里小声碎碎叨叨两句。    “跩的你哟。”    “管好你的狗!”啪的一声,那窗子就狠狠关上了,带落几片积雪。    老太太蹒跚着走到院子里头,提着灯找狗,“乖乖哟,大晚上犯嫌。”寒风里夹着雪,吹得她眼睛更加睁不开了,天幕灰蒙蒙的,隐约能只看见混沌的黑夜里昏暗一片,藏着好大一团黑影;门好像也没有栓严实,门外密林里的风从缝隙里钻进来,略旧的木板门吱吱呀呀,颇诡异。    而家里的狗叫声一点点细弱了,走近了才发现这大狗奄奄一息地躺在角落,吐着舌头,只能急促哈气了。    一只反光的银镖,正插在那只跟了她好些年的黑狗的脖子上,血迹蜿蜒,直到她脚下为止。    她惊疑地打着灯笼望向四方,可是除却风声只有一片寂静。    接着,突兀的刀刃入肉声,血液喷溅,她的手一抖,灯笼落地,仅有的一点昏黄的光也熄灭了。李阿婆猛地回头,眼中布满了恐惧,以及不可置信。    然后,就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大雪还在兀自下着,直到将一切痕迹都掩盖在黑夜里。    这天宁家阿绣照旧起了个大早,先到院子里头提一桶清水抹脸,顺道安抚了被后厨腊肉味撩得过早亢奋的大黄。“叫哦——叫啥呢,再叫扔出去给村口二瞎子看乞丐窝。”她用力搔搔这厮狗头,把它赶回自己的窝里去了。厨子李善被狗吠吵醒了,索性穿好衣服也开始忙活,这会儿路过院子,胖胖的脸笑成了弥勒佛,冲她扯起嗓子:“绣姐儿,又这儿早?”    “是啊,练功呐。”她笑一笑,抹一把额头的汗,继续把第一套拳打完,然后抄起自己那把破木头剑认真地回忆起自家老头儿教过的一招一式。    “李阿婆上回要了点腊货,你一会儿得空帮我送过去呗?”    “下午行不?”    “行,麻烦绣儿姐了啊。”    “您跟我客气啥。”    宁家开着密云镇唯一一家兼备酒楼功能的客栈,名字挺高雅,唤作“归来”,是有文化的老板娘题的,人员统共只有宁家三个人加上一个厨子李善,每天客人不多也不算少,四个刚好忙得过来,但掌柜的偶尔就要出门去浪荡半日,老板娘信奉孩子得从小培养的法则,从而就成就了阿绣一手抹布一手剑,一双手干三人活儿的日常,偶尔还要充当凶神恶煞镇店门神。    每日清晨的时间总是过得极快,等到宁老板与老板娘起来了,揉着眼睛到院子提水洗漱时,阿绣已经将大堂清扫了一通,只等着晌午时候馆子开门迎客了。见着自家老头儿懒懒散散的模样,她眉头当即一皱,一个抹布就扔了过去,“昨儿是谁拍着胸口说今天不干活就去睡鸡窝的?”    宁掌柜一个扭腰灵活躲过,冲着怒容满面的自家闺女眨了眨眼,“乖绣绣,爹昨儿喝多了,体谅一下,体谅一下哈。”说着就顺手抄起抹布擦了擦身旁的物什,“现在干也不迟,对吧?”说着却疑惑起来,“咦?怎么摸起来软软的?”    “哎哟掌柜的,您怎么抹我的馒头啊!”    “嗯!是馒头吗?”    “哎哟掌柜的小心!粥!”    “我的亲娘哎,烫死爷了!”    “师傅,早餐还没好么?”    “稍等稍等,这就来啦——”    大李赶紧端着盘子跑回厨房换干净的去了,这厢宁掌柜讪讪一笑,“哈哈,意外,意外。”抬眼一瞧,见阿绣连捏着扫帚的指节都发白了,面无表情双眼之中甚至闪着一丝大逆不道的光,慌忙指着楼上道:“哎哟绣绣楼上的客官看起来好生气哦爹爹怕怕你赶紧上去解决一下下爹爹爱你哦~”    秘籍之就地遁逃。    “喂!老不修!”她气急败坏地扔下手中的扫帚,看着慢慢悠悠刚刚抵达父女俩战场的老板娘撅着嘴忿忿道:“阿娘,你看爹!”    老板娘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十分同情地看着小女儿,樱唇轻启。    “乖,快去。”    以下是宁家阿绣的冷漠背影。    “这位客官,实在抱歉啊,我家狗把盘子撞翻了,大师傅跑去给您换热乎的,您再稍等片刻——”    “不必了。”开门出来的是一位穿着黑衣身材英武的公子,行囊已经收拾好了,“不知道贵店有没有干粮?馒头馕饼一类都行。”    “有的,”阿绣这边笑眯眯的点点头,转过身就冲着院子里头喊起来:“李叔——别装盘了,搁包儿里给客人带走——”    “好嘞——”    “马上就好了,您稍等。”小姑娘把头偏过来,一双大眼睛笑成两弯月牙。那公子点点头,带着身后的人一起走过来准备下楼,路过阿绣的时候轻声道,“我们收拾好了,劳烦姑娘收拾房间。”    “分内的事,客官慢走啊——哎,客官您的马还在后头的马厩里头,我喊我爹给您牵出来,”阿绣说着又将脑袋收回去,“宁二柱儿,给人爷把马牵出来——”    “你个臭丫头没大没小的...”    “劳烦姑娘了。”阿绣刚想下去与这老油条一决高下,身畔却响起了响起极其温柔的声音,阿绣一歪头,霎时眼睛都直了——仙女一样的人物啊,身段气质都是一等一的,白色的帏帽,嵌银云纹的披风,腰间别着翠色玉珏,一团白色绒毛里,露出一个精致的下颔和翘起的鲜妍的唇。    “应该的、不、不麻烦...”    仙女儿也笑了,接着就将帷帘放下来,剩下一个带着仙气背影给阿绣。而那位黑衣公子耐心地等在前头,然后一只手虚扶在仙女背后,万分体贴地带着她下楼了。阿绣眨巴眨巴眼睛,挠挠头,拿好抹布扫帚,然后回到这间上房,一边儿清扫一边儿回味仙女的浑身仙味儿。    其实老板娘年轻的时候也是在江湖闻名遐迩的大美人儿——刚听二愣子爹讲这些的时候,阿绣还是个团团的女娃娃,但也开始学会一边砸吧冰糖葫芦一边鄙夷吹大话的老爹了;年复一年,女娃子长大了,老爹吹牛皮夸自个儿当年英武无比以一敌百的词儿还是一模一样,所以除了他对阿娘的盲目吹捧外,其他的话阿绣大都是不信的。    “您那么能,怎么还搁这儿开小客栈呢?”这是刚刚开始知事时的阿绣,拿着自己的小木剑,第一次质疑自己的父亲。    “嘿你这死丫头——”这是越长越歪的宁掌柜的标准回答。    宁家阿绣就是在这爹地插科打诨、娘亲悠悠哉哉、大黄和老母鸡偶尔鸡飞狗跳的院子里头长大的。拿着自己三年一换的桃木剑,在小小的四方院子里,做着要当天下第一大侠的梦。    所以连打扫客房也可以做得十分开心愉悦。    而那两位客人消失在门外后,一个穿着脏兮兮的白袍子少年,立刻从后院找了个偏僻角落,开始蹑手蹑脚地往小楼上爬,大黄抬起眼皮瞅瞅这位看起来就没啥攻击力的客人,伸伸前腿,张嘴打了个哈欠,又懒洋洋地把狗头缩了回去。    日光浴还是舒服。    “啷啊里个儿啷啊~哟~”    令枫龇牙咧嘴费劲气力爬到这间房的窗口时,听见歌声的瞬间,手脚一软,差点前功尽弃掉回大黄的狗窝。    “呼——”历经万难之后他终于把最后一条腿也挪了上来。    阿绣抬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凭空出现的少年郎侧倚着窗棂轻轻呼气,一只手不停地打着风,阳光照来,可见他额上几分薄汗,眉上的小痣,以及一双极其明亮的双眼。    她先是一愣。    接着抬手就是一扫帚。    “啊——————!”    “哎哟姑娘您别喊啊——!”阿绣在这少年慌乱地从窗上滚下来准备用那双好看且脏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并大叫着“我没有恶意我就想找大将军宁繁”的时候,一拳把他抡远了。    “这镇子方圆百里之内就我一家姓宁的。”她十分笃定地说,一边活动腕关节,“我家没这个人。”    “令尊——令尊不是么?”    “扯淡呢——我爹叫宁二柱儿。”阿绣跨过被这人踢翻的板凳,伸手就把准备跳窗的小子锁死了,拖着脖子往外带,“小贼,没人教过你偷东西被抓个现行别废话得赶紧撒丫子跑么?”    “姑、姑娘您、真、真的误会了——”    “可别嘚吧了您嘞。”    还大将军呢——这娃连借口都不会找,她撇撇嘴,宁二柱儿,就那德行,明明就一老流氓。    “咳、咳姑娘、我喘不过气了——”    阿绣置若罔闻,照旧大步流星。    “爹,我抓着一贼,说您将军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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