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田老师,是类似于鬼的生物。 绝不是说他以可怕的意志力执着于将棋。和一天里十八个小时围着棋盘棋谱的努力家比,那位花在研究上的时间只有他们的三分之二.......从绝对值上看似乎花了不少时间,但要进入A级还远远不够。本人倒从未把将棋的实力等级制放在心上。在他眼里,关西的将棋会馆,实力出来制的确立、陆续产生的新头衔,无不是像大人对待孩子一样注视着成长起来的。大人难道会跟自己抚养起来的孩子一般较劲吗? 所以说是京都之鬼,和京都相伴而生,古老又优雅的生物,同时具备某种危险的魅力。借助天生的才能,在会馆内占据着既不过于突出但绝不卑弱的位置。在将棋之外也长袖善舞,在将棋界满目疮痍之时成为职业棋士,用后世的眼光看便是拯救了吾辈未来的了不起的时代投机者:比谁都更早意识到仅凭棋力在这世界一隅什么也做不了,还需要金钱的力量,政治的力量,各种各样鼓动人心去支援将棋界的力量。 如果单纯以棋力作为评价标准,便只是二流。说起来,混到快五十岁的自己,在今日奉行实力出来制的将棋会馆里正处于比二流更低下的三流。该怪生错了时代吗,没有生在除了棋力靠着更多样的本领也能在将棋界生存的时代。踩着二十三岁的底线,勉勉强强成为职业棋士——果然,这辈子都没希望成为独当一面的优秀棋士,考上大学倒比将棋容易多了,也能继续从事将棋有关的工作......这样脚踩两条船的想法在将棋会馆里稍微显露出来就被骂得狗血淋头。唯独那个时候,帝国大学出身的某位老师对自己说了一句:“只剩下将棋的人生,是无趣的人生!”受一句之师的鼓舞,在下成为了职业四段里就读大学的第一人。如今,被将棋之神再世的孩子逼到悬崖一角,仍是拜一句之师所赐。 自损一角。 就算是和三流进行相隔近一个月的感想局,下成这样也稍微有点。 “下成这样,我宁愿去死!”——恨不得像战国武将一样帅气地喊出这么一句话。没出息地被送进医院,让家人朋友担惊受怕又活到今日的中年大叔实在没有这个立场。 棋盘对面的孩子也早已不是刚接手过来时瘦瘦弱弱的样子。 布阵的艺术感,都是从玄田老师处吸收到的。在泾渭分明的棋盘上,灵活地配置手上的棋子,包括吃子、打入、交换,不动声色地形成对自己有利的局面。最近更多地受了自关东而来的对手的影响,宗谷采用了更激烈的技法,还好早上稍微看过了另一个叫土桥的年轻人的棋谱,应对起来不至于焦头烂额。 说来惭愧,在将棋会馆里,在下最引以为豪的就是对各种棋谱的记忆力。不过,每次一摆出来,很快又被更有天赋的年轻人给破解掉。从奖励会的时候起就是这样,偶尔能赢下几场,过上一段日子又得一个人在对局场外面的昏暗走廊里为输棋偷偷地哭泣。时常见到比自己更努力也更有天赋的前辈因为一时排名落后而泣不成声。当时还想着对这些前途远大的人有什么好哭的呢,除了将棋,说不定有别的生存之道吧,等轮到自己的时候,果然,将棋会馆里大家的心情都别无二致。 沉重的雪花随着指法不断地坠落在棋盘上。棋盘似乎在咣当咣当地在摇晃。是自己没有坐稳吗?想着就把双手撑在病床上稳定身体,但棋盘还是在不断摇动,和上个月经历的情况一模一样。 “稍等,稍等一下。” 及时叫停以后,反复揉了揉太阳穴,重新抬起眼看见的棋盘似乎停止了晃动。反正不管是否摇动,都是宗谷的完胜谱。 “重新研究过了啊……”一开始选的手顺在新的研究中已经被作为常识认定为后手不利,但实际对局时居然傻乎乎地亲自撞到这种变化里去,只能说先前的研究过于不足了吧。如果终盘能坚持缠斗下去,说不定有一丝可能实现逆转……不过,在宗谷面前如同班门弄斧。 “限定合驹。” “合驹”的意思是打出一枚持驹化解王手。 一般来说,合驹有很多可能的选择。但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只有一个正确答案。这便是“限定合驹”,一般被简称为“限定合”。 有点不甘心地在棋盘上巡视了好几遍,作为对局者终于说出了迟到了一个月的话。 “承蒙指教。” 那边也说出了“承蒙指教”的话,像小鸟啄食谷物一样轻轻点了点头。白净的脸上露出一副看起来有点温柔的表情。只是看起来而已哟。在将棋界里,一切真相都是残酷的,那么谎言一般都是温柔的吧。 所以说,温柔是谎言。 因为同情前路断绝的前辈而温柔什么的,请快点停止吧。正因为对方是个温柔又单纯的家伙,所以一些事情必须由自己说清楚。 离开了棋盘的石田七段勉强展露出笑容,解释道:“一直以来,都是我单方面在利用你啊。” 喀拉喀拉摇晃着的不是棋盘,是作为现役,心底里潜藏着的与将棋盘同样大小的黑色匣子。 在玄田老师的家里见过几次宗谷留下来的棋局,作为现役已经意识到以自己的实力不可能教给这个少年任何东西。以为是出于爱才之心,以为是在为这个少年着想,撇开将棋始终像照顾小孩子一样对待他。但是—— “轮到认输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本以为自己是在为你着想,而事实上难道不是在逃避吗。不,还不仅限于此……难道不是因为自己没有那么耀眼的天赋而嫉妒不已,恨不得远离吗——我对你是毫无价值的前辈啊。” 对走到这个阶段的宗谷而言,留在仅是C组的前辈身边毫无价值。没有百分百把精力投入研究,而是分出了三分之一的时间用于公共活动的前辈单方面地在窃取宗谷贡献出来的美丽棋谱。当然,棋谱一旦诞生就不可能属于某人,但是“自己”和“他人”的价值却是完全不同的成色。被判断为“有价值”,才有资格受到瞩目,和地位相近的棋士共聚一堂,否则会被像空气一样无视。 在封闭的保护屏障后单独成长起来,不需要像一般的关西棋士轻易地屈从于人情关系,宗谷应该最了解实力至上的定律。但是,从低下头来的天才嘴里听到了别的话语:“一直以来,受着石田先生的照顾。这次的事,我自己会跨过去的。下一个赛季......” 肯定会更加努力。更加努力之后,大概把所有人击倒,甚至可能把东京和大阪的将棋会馆的屋顶吹飞到海湾里去。 虽然在一起度过了好几年,置身于关西将棋界的石田和宗谷想的事情大相径庭。 不同于别的地方,关西棋士们彼此之间关系相当亲密,亲密到关西一有活动,全体棋士都会出席的程度。不过在东京那样的现代大都市里,听说人情关系淡漠得很。虽然想要辩解:毕竟在座各位都是职业棋手,私人关系和棋盘上的竞争是两码事吧。结果.......感情丰沛的关西人从来都没有办法彻底区别对待,生出了各种各样的乱子。本来,属于关西的棋士便不多,在预选赛撞上的几率非同一般地高,密切的私人关系往往给双方带来更大的痛苦,就像现在这样。 不不,其实只有自己感到痛苦而已.......对面那位可能觉得完成感想局等于彼此的关系修复如初。真是这样想的吧。忍不住想教他重新看待这世界啊,世上靠将棋怎么可能轻易达成和平。 ——将棋的根本,是战争。 隔着棋盘坐下就会产生胜者和败者。只要生存在将棋的世界,只要向着巅峰攀登,就只能用相互伤害来证明自己。自己研究不够,精神不够强大,再加上年龄的问题,理所当然被年轻的天才揪住一顿痛殴。 理所应当,无可挽回。 那张可爱到犯规的脸在经历了这些那些的纷乱后依旧澄澈,所谓可爱才是正义吗?当初或许是被这张脸迷昏了头脑,才不知轻重地去碰可怕天才的羽毛。 长叹数声,套在厚厚病号服里的败犬中年最后一次将手搭在宗谷顺滑的头发上。 “虽然很感谢与你对局,到现在只能用将棋之外的东西来交换呢.....最后听听我的话,把头再压低一点........” 离预算好的时间一分不差,从庆祝终结宗谷二十九连胜的酒会上回来给住院前辈带来慰问品的一大波后辈棋士们兴奋地转开了门把手,“大好消息呢,石田兄......哇哇,宗谷!!” 受到点化,从可怕的暴风雪恢复成温柔美少年姿态的宗谷正立在舞台的中央。 “堪称完美呢,这一出,小彰在演剧方面可以说是将棋界的天才。” “承让,承让,与玄田先生相比,在下实在差得远......” 一方的潜台词是“除了将棋,别的方面都很厉害,然而将棋界根本不吃别的一套。”另一方的潜台词则是“论装腔作势谁都比不过你吧。”似乎只要这两个退休棋士凑在一起,就会有好戏上演,在最后的送别会上也是如此。 (原来石田先生也有如此尖酸的一面,果然都是京都的出身......) 轮不到东京人腹诽的京都退休棋士们同时调转矛头。 “一开始喧宾夺主了,抱歉抱歉。原来是送神宫寺先生回东京,不知您吃不吃得惯京都山野之地的粗茶淡饭。”“这家料亭是老夫私藏多年的心头好,东京绝对吃不到相同的滋味。神宫寺先生趁还在京都请多多品尝。”“在东京那样的大都市呆着,品味大概要比我们粗人高雅得多。”“咳,此地还是京都呢,是京都呢。” 本想静静地呆在一旁等待主菜呈上的神宫寺此刻不得不看着面前的食桌轮流被两个京都人用扇子拨来拨去。 (不用客气,对老狐狸的品味有什么不满,尽管提出来,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敢说难吃的话,立马把你淹没在后面的池塘里.......) 狐狸与柿子饼的眼神交流里燃烧着噼里啪啦的火花。这已经不是斯斯文文地在宴席上装腔作势了,根本上升到明目张胆的敌意吧!而且都要让在下当刀剑使! 不甘心被京都人当棋子摆布的神宫寺果断地将下课后穿着学生制服姗姗来迟的宗谷拉入了博弈之中。“上菜之前,过来向这两位敬一杯吧。没有他们,你在关西将棋的会馆评价谁也救不起来呢。” “老夫的人际交往到底起了用处。” “您倒真是能说。” 鬼知道是谁在病房里施了魔法,看望过石田七段回到会馆的年轻棋士们都像中了邪一样开始夸赞起宗谷,关西舆论的风向一律偏袒起宗谷俊秀的容貌和纯真的个性,二十九胜的终结反而是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身为关东人的神宫寺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出来,病房里到底进行了什么样的人情交易。 大概是完全将舆论的转向归功为自己的斡旋,玄田好不容易把宗谷从祖母夏子的羽翼下暂时性拖出来,参加今晚“献给神宫寺先生”的送别酒会。哼,假装成熟人,要为神宫寺进行送别会,到了店里一句正经的都不说,真是可恶的京都狐狸。 “年轻时的我是很受欢迎的。在将棋界也是。”仍旧为年轻时的人气而自负,如今已是眉毛胡子一把抓的老绅士摇动着手里的扇子。长相平庸的柿子脸中年则喃喃着:“美男才吃得开。”闷闷地往自己杯子里倒酒。不至于自认为池面,但总比颓废中年帅气些,被推上主座的神宫寺向末座的宗谷递过了酒瓶。 即使是啤酒也不喝的宗谷站起身,替另外三人倒上。 勉强倒出半杯之后,一滴酒也没再流出。宗谷仍然纹丝不动地擎着酒瓶。 以为稍微变得像社会人一点了,实际上还是很不熟练嘛。 把自己的杯子从酒瓶下撤离,不再发话的石田七段端正地坐在同样安静的宗谷的对角线处,低下头开始品尝呈上来的开胃菜。 这两个人恐怕已经切断了所有多余的亲密之情,只是因为玄田这个顽固的共通轴心在,才在今晚的宴会场上相遇。 晚饭的菜谱是由个性固执的玄田早早决定好的,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侍们在开胃菜之后依次呈上了鲷鱼片,高汤,笋和海带拼盘。面筋做成樱花状,点上红色,不愧是京料理的风格。 正喝着第二轮的进口酒,美貌完全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老板娘婀娜地膝行至室内向客人打招呼,“好久不见,您还好吗。” “总想着要来,一忙就......” 作为熟客的玄田故作轻松露出了笑容。经常和玄田在外喝酒的石田在座位上轻轻哼了一声。神宫寺倒颇为理解玄田的烦恼——这世上有美丽女人主持的店面是如此之多,根本没有办法只在一家喝酒啊!虽然光顾了太多别的酒场,再去美咲的店里,准会挨她的讽刺。不过这份爽朗的刻薄可不就是美咲的迷人之处吗! 无论与怎样的女性相遇,神宫寺都不自觉地把美咲的事挂在心里。 “这位是第四代的当主,菊理女士,她们家从母亲那代起便受到玄田先生的许多照顾。” 有意无意地在“母亲”一词下了重音。 神宫寺在心底计算了一下这间料亭的发展史,上一代美丽的老板娘负责打理料亭的时期正值玄田等人热衷于寻花问柳的壮年时期。 仿佛突然领悟了些什么。 跟美咲一个年纪,但完全是大和抚子风格的京都料亭老板娘转向另外两位第一次入店的新客,以黄莺般悦耳的嗓音问候道:“今天的饭菜,还合您口味吗。” “简直是最高的美味,哈哈哈~~~” “姑且算是东京人的赞美了。” (语句最后连加三个波浪号,真粗俗。) 原以为另外两个人也持相同意见,但转头望过去无论是中年还是少年都津津有味地埋头吃菜。总能把事态想成对自己有利的一面,狐狸脸的老年抿了一口啤酒,想着“这家料亭果然没有选错”,顺便为自己高雅的品味敬上了一杯祝酒。 老板娘菊理露出了更加动人的微笑,“东京吗,真希望能在东京的分店里也能让客人们这样愉悦呢。” “菊理,要去东京了吗。” 如果是这样可就困扰了,但是,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吧。 在老店遍布的京都,仅有八十多年历史的料亭还没到光靠传统的风情便能招徕源源不断的客人的程度。不过经历了战前和战后的粮食困难时期,无论怎样艰难的时世都能生存下来,都是贯穿了初代老板娘待客热情,诚实本分的经营方针。 这并没有错,只是传统的经营方针已经无法抗衡八十多年里培养的熟客一个个去世的生老病死规律。加上经济泡沫和最近一次的大地震,出手阔绰的客人们逐渐离开了关西。尽管单个的客人花费颇高,但因为客人总数少,总收入还是受限。碍于人情,也不好随意涨价。但要维持高级料亭的派头,需要花费莫大的人工费。极端地说就算一晚上只有一桌客人,厨师、女侍、小厮都要一应俱全。包厢的花和摆设也必须尽善尽美。今后只招待特定的对象,在商业上已无法成立。 ——除了将棋,关西被东京拉开的差距在各方面体现得越来越明显,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东京的店暂时没有这么好的包间,不过白天也经营了吧台,没有事先预约也可以自然地过去转一转。” “可不是由邂逅所达成的饮食之趣吗。”终于放下了筷子,以口才著称的石田像诗人一样优雅地引用了某句格言。马上迎来了老年人的牢骚:“光靠邂逅可不能遇见心仪的当日菜单啊。”“即使在东京那样的大城市也找不出再比玄田先生挑食的第二人,请省下这份担心。” 关于玄田这个男人,将棋界有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传闻。去东京参加将棋界的重大活动,执意将宴会地点选在京都料亭的东京分店。席间因为炖煮里用了土豆,又一声不吭地愤然离席。 对神宫寺这样爱吃土豆的人而言,这传言十有八九是假的吧。不然土豆就太可怜了,居然被玄田那种人讨厌。 “关西和关东的食材和味道都大不相同。关西用小芋头,不用土豆。”菊理微笑着解释道。 “是呢,关东的料亭口味比较重。为了口味,抛下其他人愤然离席,完全是玄田老师以外,东京人干不出来的事。” 不过东京的店里客人一般是东京人吧。看起来性情柔顺的老板娘菊理并不因为东京是大都市而认可东京的口味。“京料理到了东京也应该遵循京都的传统。”——被她干脆利落地说了回来。 “万一,东京的客人说难吃可就难办了。”“对这种人就该告诉他,根本不懂京料理的神髓!”“菊理小姐不可能对客人说这些话,别让她难办。”听语气像是解围,但石田望向神宫寺的目光暗含着一股作为京都食客的傲慢。 这两个人表面上互相讥讽,内里怕是早就互通款曲,串通一气。 (一丘之貉。) 脑子里刚冒出来这个四字成语,玄田的狐狸脸和石田的柿子脸在神宫寺眼前“噗嗤”一下随着烟雾变成了蠢萌蠢萌貉子的脸。其实,神宫寺一向缺乏本人也是狸猫脸这样的自觉。被几只社会经历丰富的杂食动物们包围着,白鹤一样的宗谷仍察觉不到危险,只是优雅地吃着盛在精致器皿里的食物。 装在款式各异精致器皿里的烤鳕鱼,芋头配款冬,小豆汤与樱花胡麻豆腐依次呈上。 “在菊理小姐这看到的樱花,好像春天都要降临到我这个无用之人的身上。”在春天降临之前退出早已习惯的将棋会馆,前任棋士露出了远谈不上洒脱的笑容。唯独在这一点上,谁也无法提供安慰。 极少踏出料亭的老板娘膝行后退至门窗一角深深施礼:“在保持京料理的传统方面,长年受着各位的鞭策,我们这边才是万分感谢。” 作为谢礼,女侍端上了追加的题有“冬之华”字样的国产清酒。“最后,喝的也是这个吗。玄田先生又擅自替大家决定了。”“不关我事,只是菊理的品味和我很相符而已。”“哎呀,让石田先生不喜欢了吗,不过确实是佐佐木师傅最后的珍酿。因为身体的关系,已经决定把酒造交给女婿兼大弟子了,以后喝到的就不一定是传统的滋味......”“酒之鬼的孩子是女儿吗,在酒香里长大的到底是怎样楚楚可怜的小姐呢。”“稍等一下,玄田先生,刚刚的台词简直跟色鬼发言一样。在童贞的面前,稍微注意点。”“快五十岁了还和妻子生了第四个孩子,小彰是远在我之上的好色之徒。”“家里这么多孩子,提前退休不好养活吧。石田先生请务必考虑去东京从事将棋推广和解说的活动,东京的工资很高的哟!”“然而他的夫人完全是离开故乡便要茶饭不思的关西女人。小彰能够抛下她吗?”“呀,东京的某些地方确实很有风情,一直想去看看,如果是单身赴任......”“哦,那种店收费很厉害呢,在东京多认识一些人以后再出去玩比较靠谱。”“果然,神宫寺先生也......” 跳出关东,关西的隔阂,这世上的男人在某些方面还真是有共通的理解。 “女性太可怜了。” 一下子让愉悦的空气在酒瓶上冻结的清冽语调。 虽然一早把宗谷排除在正常男人的范畴之外,但还是难以想象他居然会侧耳倾听大人们的话题甚至做出自己的回应。 毕竟是夏子教养起来的孩子啊。 似乎说了这么一句,石田主动地往宗谷杯子里倒上酒。“二十岁,即使身份是高中生,也到合法的饮酒年龄了。就这么一点,宗谷先生是不会喝醉的。” 阅人无数的老板娘望着宗谷,美丽的眉毛跳动了一下。 “这位客人莫非,还是高中生吗?” “怎么了,菊理,顾着看这张脸,别的地方都没留意吗。是宗谷先生的孙子呢,虽然一点都不像,已经是独当一面的职业棋士了哟。” 什么一点都不像,光看这张脸,就知道宗谷从祖父那继承了不少好东西。 没有办法推开已经挨到唇边的酒杯,白鹤一样的美少年挨着杯沿像喝水一样啜饮进嘴里。石田将杯子放平,再次倒满,这次宗谷也喝了下去。 “那么由我.......” 一丝一毫没有转过头接下神宫寺推过来的酒杯。 停在半空里的手臂把酒杯送回自己唇边,一饮而尽,神宫寺顺便向菊理询问,“宗谷先生,是祖父的那位,是很喜欢喝酒的人吧。” 菊理露出了待客式的笑容,极为谦和地答道:“玄田先生和宗谷先生,在先代时偶尔过来我们家坐坐。” 当然不会只有两个男人过来坐着喝闷酒。 “宗谷先生是志趣极其高雅的人。不管是漂亮的艺妓,不那么漂亮的艺妓,还有年纪大的,他都一视同仁,巧妙应对,这才是上道啊。玩乐同时也是取悦,可惜我那时还不懂这些人生真味。” “可是玄田先生到现在叫艺妓也只挑漂亮的,如果没有漂亮的,脸色就很难看,给料亭的各位增添许多困扰。不过,遇见足够漂亮的女人,即使拒之门外二十年都不能让他止步。” “二十年来都不减美貌的女人可不是妖怪吗?玄田先生主要是想得到难以得到的东西吧!不过赞成啊,当然是越漂亮的越好......” 既然花了钱,当然更喜欢被漂亮的艺妓簇拥着开开心心找乐子。但神宫寺对女人的美貌远没有玄田那样穷追不舍的执念。无论何等璀璨,漫长的年岁中总会一点一点失去青春美貌。倒不如选择永恒的、优美的,将棋之女。从未改变过身姿,不褪色,不疲倦,不污浊,虽然冷酷得无法相拥,也甘愿依偎在一角直到自身消亡。这其实也是形式扭曲的爱的一种。 在这方面最没有挖苦别人的资格的玄田偏偏说了一句:“女性真可怜呢。在永世名人的心目中地位居然比不上将棋。” “什么永世名人,我还没到退休年龄!” 还可以再努力上十年.......呸呸呸,在六十岁大关之前能否扛得住宗谷的挑战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问题。 “没想到有幸迎来了永世名人的客人。能请您签下大名吗,今后装裱起来。”虽然是突发事件,菊理毫不慌张,气定神闲地叫人从料亭的别室取来纸笔。看到端上来的是相当古老的大毛笔,神宫寺的手心捏出了汗。 “这种时候突然谦虚吗,神宫寺名人。或者,由老夫先替你润润笔,如何?”在下棋之余还练习过书道,热衷于在各大活动上吟诗,题字的玄田名誉九段大笔一挥写下了“久方の光る杯夜もすがら”的古歌。应该是觥筹交错,彻夜宴饮的意思,接下来的答句.......魂淡,谁那么有空把古今和歌的上下句给记在脑子里啊!? 而且,神宫寺并不知道这原本就是没有后续的和歌残句。 在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保持蜜汁自信的永世名人扭动着蹩脚的笔画强行补上了后续:“どんどんピンク ペリペリシャンシャン(香呀么香呀么香槟王,真呀么真呀么真真棒。)” 简直不堪入目。 看着神宫寺落笔的几个人同时用袖子捂住了眼角。 “一气呵成写出来的,太过感动了吗,怎么各位都快哭出来的样子。石田先生呢?您也来写些什么吧。”“是,也请石田先生再写些什么。”“像我这样的人,不留下名字,写些什么都没有关系是吧。” 嘴上谦虚着,石田工工整整地落下了清丽的一行。 今は春べと咲くやこの花 今春满地堂,花开香芬芳 虽然是很通俗的句子,但和前面两个人的题字相比,真是一股清流,和眼前的樱花胡麻豆腐也很相称。 “该不会是为了这道料理特意写的吗。”“家内倒是喜欢这个,有机会带她过来料亭坐坐。”“另外有盒子包装好的,石田先生要带一份回去吗。”“菊理,我也要一份。拿蝴蝶的盒子过来。”“您稍等。” 凝视着菊理穿和服的俏丽背影,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玄田回过头来向宗谷招呼道:“少爷过来写点什么吧。跟在石田先生后面。” 石田把古老的毛笔递到了不大的掌心里。很久以前,也是这样地把古老的棋子递到孩子小小的手心里。纤瘦的手笨拙地捏着大毛笔在纸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落款仿佛冬日里的一片沉寂。 “确实得努力啊,这像蚯蚓一样歪歪斜斜的字。”玄田将纸折好递给石田。“有时间的话,小彰再教教这孩子更多的东西。写成这样子被别的棋士看到了,你作为老师的能力要被质疑了。得藏起来。”“不想对着棋盘的时候,欢迎去我转职的将棋笔友会玩,学费的事可以和夏子夫人再商量。” 大人们毫无芥蒂地流露出笑容。 即使脱去了职业棋士的身份,将棋有时给热爱下棋的人们留下了别的生机。 可是作为棋士,今晚是不折不扣的送别葬礼。 被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少年天才割下首级,沐浴关西棋士们的同情眼光之下,难以安心地归于尘土。最后的祭奠是过去、现在、未来位于最高点的三个棋士所题写的字句。务必心怀感激地收下。 “到此,我先回去了,玄田名誉九段,神宫寺名人,宗谷七段。” “过上几天又要见面了。” “路上小心。”说完以后神宫寺顺便推了一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沉默不语的宗谷,少年语速飞快地复述了一句:“请多小心。” “是要多小心呢,宗谷君再往前还会遇到很多人,经历许多场大赛,最后一定能得到宝贵的东西吧。”石田在拉门处露出了意味丰富的笑容:“神宫寺名人就要小心别太早被报恩了啊。” 在隐退时径直把烫手山药甩给了远在关东的神宫寺。 端着食盘返回包间的菊理问了一句:“那个,石田先生,胡麻豆腐。” “我拿这一份就可以。请算在玄田先生的账目上。刚刚的题字,不小心被宗谷七段写坏了,下次请永世名人重写一份吧。” 说什么关西将棋会馆人缘第一的好好先生,本质仍是一副刻薄的德性。 毕竟经常陪在玄田的身边吧。今后也不会因为将棋棋士身份的脱去而断绝联系。即使是将棋盘视作生命中唯一的堡垒的傲慢到死的天才,如果端着酒杯在美食前坐下来,大家都是在这世间随着因缘邂逅相遇的普通人罢了。 早已习惯世间人来人往的老年无所谓地笑着取过了账单和富有传统风情的蝴蝶盒子,将胡麻豆腐放进做成蝴蝶翅膀的四个菱形小盒中。 “带回去给夏子吧。” 碰过酒之后脸颊微微泛红的宗谷垂下了眼帘。 “请让祖母大人也尝尝看,胡麻豆腐的味道一直没有变过的。”菊理将装胡麻豆腐的蝴蝶盒子包好,放置在恰到好处的距离内。不会相隔太远而无法伸手,又不会过近而让客人为难。 宗谷歪了一下脑袋,思考片刻后,将蝴蝶盒子提在手里,真诚地答道:“确实十分美味,承蒙款待。” 对女性们要温柔诚恳得多。这点很可能也是继承自祖父。 “很可爱是吧,还是高中生呢,这家伙。”神宫寺借着酒意用扇子戳了一下宗谷穿着的高中制服上的校徽,马上迎来了玄田阴森的目光。 “确实是位非常可爱的客人。到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像宗谷那样能让无数女人迷恋上的美男子可不遑多得啊。他对女人也很温柔不是吗?” 菊理温婉地笑着摇了摇头,没再吐露出对宗谷祖父的更多评价。 刚过九点一刻,宗谷便站起来说太晚回去祖母该生气了。一早被夏子列入不受欢迎客人的名单的玄田无法驳回顺路的神宫寺和宗谷同车回去的提议。 少爷,回去以后,请给她读一些能够伴着胡麻豆腐一起吃下去的故事——比起继承自男性祖先的俊秀容貌,玄田的目光总是频繁地落在继承自祖母夏子的淡雅眼眸上。 “玄田先生也为你做了够多的,要有点感激之心。” 坐在计程车的一隅,宗谷低着头应了一声,转移了话题。 “明天去东京将棋会馆的话,我也要去。下午三点可以从学校出来,周一早上再回去。暑假的赛季也是。” 正准备问他高中的学业怎么办,宗谷主动地回答道:“已经和石田先生约定了,明年要像其他人一样从高中毕业。离开学校以后,也有更多时间专心于将棋。” 虽然宗谷所做的仍是为了将棋,但至少想过要像普通人一样安安分分地通过学校最后一程的窄门,似乎可以称之为社会化的第一步。 “在棋路的破解方面,无论如何都会落后于关东研究会的样子……” 与土桥对局之后,不甘止步于在防护墙内的天才重新睁大了眼睛,观察起现实的将棋世界里活生生的棋士们。 宗谷和土桥年龄与实力相仿,也了解彼此的性情,因为东西将棋界的分立,在成为职业棋士之后反而没有太多正面碰撞。现在这两人亦敌亦友的关系对双方而言都没有多少坏处,似乎私底下也有一些交流。 话虽如此,彼此还是生存于一个严酷的竞争世界,不可能只凭一场对局将所有根底都展示出来。而且——“停留在关西,我的研究或许很难进步……对土桥君而言,和我对局会越来越没有价值……” 想要坐到亦敌亦友的那个人身边去,彼此都在努力地前进,为了最终在棋盘上绞杀对方。即使是扭曲了的爱的形式,一代代的棋士们都热血沸腾地走上了同样的道路。神宫寺和柳原年轻时也是如此,虽然还是神宫寺胜出的时候比较多。 “从刚才开始,你就在说关东,关西这种无聊的东西,”神宫寺打了个大哈欠,双手抱头靠上了车座后背。“跳出关东关西的无聊分界吧,我要成为世界第一的棋士!哇!” 因为急刹车,神宫寺一下子撞上了前排座位,眼镜,扇子,烟盒都从身上滚了下去。 “万分抱歉!这边的灯光不太好,一时按了急刹车。” 谁知道是不是老天想趁机惩戒一下神宫寺大言不惭的豪言壮语呢。 没有去拉神宫寺一把,宗谷端稳了要带回去和祖母分享的点心。 还真是只对女性温柔啊.......打算用这个说服祖母大人了吗? “玄田先生说,祖父无论什么时候回去,因为给祖母带了点心,她都不会太生气。去东京远行之前,也给祖母买过胡麻豆腐。” 喂,夏子她,不是爱吃点心,而是爱着你的祖父吧。 虽然带回去的是蝴蝶的盒子,但女人总归是庭院里静立的花朵,轻飘飘四处游乐的男人才是蝴蝶。 计程车在古老的庭院的入口处停下。出来替宗谷开门的女佣以天太晚为由将神宫寺拦在了门外。因为在关西将棋会馆的举动,神宫寺也跟玄田一样被夏子列入诱拐可爱孙儿的黑名单。但当事人还是不死心地在门口等着宗谷的音信。 从庭院里传来了年轻人清澈的朗读声。随着文词的跳跃,很久以前的某个妙龄女子一手提着和服下摆,一手握在情人的手里,穿梭于棋盘一样繁复的关西街市里。枯山水上平铺出往昔的地图。 高津的汤豆腐店、夜市的炖猪肉,戎桥筋。山椒煮海带的香味,把上等昆布细心地切成半寸见方大小,多倒些龟甲万的浓酱油,用松树木炭烧的小火咕嘟咕嘟地煮上两天两夜。二井户的市场,锦菜饭和咸酱汤。自由轩,加鸡蛋的咖喱饭,在米饭上盖着鳗鱼。吃完饭之后喝杯西洋风的咖啡,胸中突然涌出甜甜的味道。道顿崛大街和千日前大街交汇的拐角处,至今摆放着破旧的阿多福人偶,那点心铺前面悬挂着的红色大提灯上写着夫妇善哉几个字。 哦哦,从美咲那听说过这个老故事的梗概。个性坚韧乐观的女子像傻瓜似的爱着不成器、性格又轻飘飘的二代少爷,东奔西走,吵吵闹闹却无法分离,最后一起努力在纷乱的时代里生活下去——美咲居然会喜欢这种老掉牙剧情,也是不可思议。 从里面突然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神宫寺不顾穿着西装,在矮墙外跳了好几下往里面窥探。 在照亮的纸门上,似乎有个佝偻的侧影。坐在老妇另一面,坐姿很端正的大概是等待祖母停止哭泣以便继续朗诵下去的宗谷的影子。 “那天蝶子的三味线声色并不出色,好在歌唱都得很大声,拉门上的纸都震颤了。终于宴会结束后,她冒着大雪一路飞奔回家。柳吉已经回来了,他在火炉前弯腰坐着,被酒染红的脸快要钻到火盆里去。那呆呆静坐着的模样,看上去没有一点生气。蝶子反而放心了。柳吉说,老父亲看到他之后朝他怒吼道,来干什么。老父亲发怒了,准确地说是鄙视地笑了,他还说了好些有关蝶子的难听话。蝶子嘴上平静地说道:“说我也是应该的。”可她心里却暗暗地对柳吉的父亲说,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让柳吉出人头地给你们看,不用你们管。这话多少有些说给自己听的味道,蝶子兴奋得差点流下眼泪,这股心情加上柳吉回来后的喜悦让蝶子无法入眠,睁大眼睛地盯着低矮的天花板。” 小说里的蝶子到最后也没有实现许下的心愿。 现实中如果有蝶子和柳吉那样的夫妇,女人通常也没法让男人为自己做出改变,甚至可能被指责自作主张,抛弃在孤苦伶仃的一隅。 玄田也好,神宫寺也好,包括尚在社会面前感到迷茫的少年宗谷都可以说出于自己的意愿才选择孤独,但是夏子却连选择孤独的自由也没被留下。 因为是女人啊。 裙裾上深黑的千羽鹤,暗夜里载着寂寞沉重的秘密,折了又折,折了又折。随着眼泪融化的胡麻豆腐,甚至谈不上有几分恋慕之情。只有沙沙作响的柳树为三月底的送别会落下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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