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没有跟着云瑾进屋,只是去热了饭菜,端到屋里,一人站一人坐,齐齐看着云瑾吃着饭。 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碗筷时而相碰发出的“叮叮”声。 食之虽然无味,可云瑾还是默默地吃完了一碗饭。两人来收碗筷,嗫嚅半晌,凝霜期期艾艾着道:“青鸟……” 云瑾“嗯”了一声,却有些愣愣地,不说话。 凝霜叹了口气,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凝香已经趴在云瑾面前的桌子上,低声道:“我晓得你一心想事事周全,可天下哪有这样十全十美的好事情?”她目光微抬,偷偷瞟了云瑾一眼,见云瑾仍是默不作声,又道:“你爹娘要你找个对你一心一意的,难道肃王不是么?” 她只要一开口,这话便忍不住了,声音也不自觉大了许多:“再说了,肃王妃那样的人,对得起对不起又有什么要紧,你何必为了她,委屈自己?” “好了好了,青鸟已经晓得了……”凝霜轻轻用手去推她。凝香还有些意犹未尽,低声嘀咕了一句:“我就不信,她爹娘若见了肃王是怎么待她的,会觉得肃王不好?” “有完没完了?”凝霜伸手,作势要打她。凝香双手一插腰,扬头道:“反正我觉得肃王挺好的。虽然有肃王妃,可我就晓得他心里只有青鸟。再差也不会比睿王差……”说着,朝着凝霜哼了一声,自己端了碗筷径自出去了。 凝霜叹着气,跟在她后面,走了两步,停了一停,再走了两步,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来,轻声道:“青鸟,你在外面,遇到的人,真的会比肃王好么?”她目光一垂:“若是两情相悦,在江湖还是王府,又有什么不同呢?” 可云瑾什么都没说,目光一直垂向地面,只是那样呆呆地坐着。 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坚持些什么。她只是晓得,娘亲从前说过的话,对她的期许,一定有她的道理。 更有一件事情,她在迷惘中,隐隐约约,似乎也已摸到了几丝头绪。 她垂首无言,愣了半晌,明眸之中又隐隐泛起泪珠。 第二日四平并没有如约前来,直到了第五日的夜里,他才来敲御六阁的院门,向着云瑾递上两枚钱币。 “你给我们钱干什么?”凝香满面茫然之色。话声未了,便见云瑾伸手,将那两枚钱接在掌中:“这不是钱。”她对着日光仔细查看:“这是江湖上许多人惯用的暗器,叫金钱镖。” 正是惯用,故而人人都可以用,并无什么特殊出奇之处。凭这两枚寻常暗器,如何能追查得到暗器的主人? 凝霜听闻,靠近了端详:“这边上是什么?” 云瑾放下手,将铜钱放在掌心,凝香立刻道:“对对对,这边上一圈红红的。” 云瑾用手指在边上蹭了蹭,指肚上便染了一点红色,似乎是朱砂。她一时心中也没有什么头绪,想了想,还是收起了铜钱,等到日后见到章华清再同他商量。 四平道:“那个……若是没别的吩咐,小人告辞了。” 他如今来,不敢叫云瑾夫人,当然也不能叫她姑娘,于是就一直这么语焉不详的。凝霜和凝香对视一眼,凝霜轻声道:“肃王……他……”一边说,还一边偷偷地去瞧云瑾的神色。 凝香却笑道:“这是肃王送的么?”她不知前因后果,还以为这是衡俨送来给云瑾把玩的。 她还是笑嘻嘻的,明明看到凝霜在瞪她,仍是不管不顾,大声道:“肃王要送东西给青鸟,自己怎么不来?” “肃王他……”四平“啧”了一声,欲言又止。凝霜心细,见他表情有些不对,忙问道:“怎么了?” 云瑾这才抬起头来:“三哥……他怎么了?” 四平看着云瑾,仍是踌躇不语。 凝香眨了眨眼睛,突然大声道:“喂,问你话,你还不说?好歹青鸟也是皇上下了旨的,是肃王的夫人……” 四平难得见她这样凶巴巴的,愣了一愣,却见凝香侧过身子,似乎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他立刻心领神会,恭声道:“回夫人,肃王今晨启程去了利州。” “利州?”云瑾微微一惊,“不就是马时造……” “正是……” “兵荒马乱的,他去利州做什么?”不知不觉,云瑾声音已有些微微发抖。 四平又沉默了。云瑾瞧在眼里,低声道:“是肃王不许你说的么?”突然间,她觉得心头一阵酸楚。 举凡有什么事情,他便会瞒着她,从来都不叫她晓得。尤其是那些他性命攸关的大事。 他是不愿她惊、不愿她扰,不愿她为了他忧思不绝。 “肃王虽是这样吩咐了……”四平摇头道,“不过是夫人要问,小人怎敢不答……”他一口一个夫人,还不时地望一眼凝香。凝香见他如此配合,不禁为之大喜。若不是听着眼前事情严重,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她整了整脸:“肃王干嘛去利州?” “朝廷欲与马时造议和,故而肃王亲往利州……” “议和便议和,何必要皇子深入险地?”云瑾皱起了眉,若有所思,“万一马时造他……” “当初皇上登基时,国内数个州县不稳,是睿王在南,肃王在北,这才安抚了人心平定了局势,”四平端正了脸色,“夫人想必不知,当初肃王去的,便是北边的利州。利州乃是北面五州之首,那马时造多年来都是楚王的心腹,对皇上一直心存不满。是肃王不顾安危到了利州,与他多番恳谈,说尽利弊,他才肯收了心。想不到,不过一年,却还是反了……”四平沉默了一刻,道:“这事,就此同肃王脱不了干系……” “马时造要反,与三哥有何相干?”云瑾大是不解,凝霜和凝香也都一起摇头。 “朝廷上的事情,谁能说的清楚。就是这两日,一夜之间风云突变,个个都说当初睿王本可一鼓作气平了利州,偏偏是肃王要招抚马时造,这才养虎遗患……”四平冷笑一声,面上微现出愤激之色,“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肃王被逼着去了利州将功赎罪,死活……便看天数了。” 这句话说得甚是含蓄,但云瑾略一寻思,已想通了其中的含意。再想到当初在惊鸿照影台旁见到他身上的伤痕,心下突也一阵惶遽,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俯首沉思半晌:“五哥呢?” “皇上听了上官煌的话,意欲孤注一掷。留下一万兵马守住安靖城,睿王带了剩下的四万兵马北上,和马时造的大军在并州对峙。” “既有皇子求和,这边却派兵北上,马时造怎能相信朝廷议和的诚意?三哥岂不是……”云瑾惊呼一声,下面的话,一齐冷在喉头,再也说不出来,只喃喃念道,“三哥……五哥……” 四平长长叹了口气,朝她做了个揖:“夫人保重,小人告辞。” 云瑾呆望四平背影慢慢消失。她不止一次想唤住他,叫他若是有了衡俨同诩俨的消息,定要第一时间来告诉她。但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一阵夜风吹来,她望着院落四周,心中时而有什么东西倏而升起、倏然落下,可又时而心中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想不了了。 此后这每一日她都如常在过,而每一日她似乎都在等什么。 等日出、等日落,等天黑掌灯,又等烛火灭。 她想等云开雾散,可烛火照在她的脸上,照映的,却是她脸上难言的忧惧之色。 云瑾觉得很疲倦,从未曾有过的疲倦。 是那种一个人明明已经决心要舍弃,却又放不下时,心中生出的那种疲倦。 她缓缓走到里屋,躺在床上,闭上了眼。 她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再去想。 四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一片黑暗;远处仿佛有一点微光。光芒极微弱,就算在这样的漆黑中,也得很注意才能看得见。 云瑾的心一跳。 顺着这亮光走,是不是就能走出这里? 一回头,瞧见诩俨正笑望着她。他眼里青天如洗,远山如画,他还是从前的他。 可云瑾的心却沉了下去,沉得很深。 再转过头,却是衡俨,他的双眼在黑暗中,亮得仿佛秋夜中的星星。 云瑾立在黑暗之中,进亦不是,退亦不是。只觉得自己就算用尽所有的力量,都无法再移动一步。 她缓缓睁开眼,瞧见窗外星光满天,每一颗,都像是那一个人在对她脉脉相诉。而窗外风吹树木的声音,正如她的心一般起伏不定。 她缩了缩,背过了身,将自己躲到了被子里。 约撑了一个半月,听说朝廷勤王之师陆续赶到,对利州形成围势,可马时造靠着利州天险,粮草又足,双方仍是相持不下。又过了十来天,才忽得听说利州城的旗杆上,挂出了马时造的人头。他手下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各自散去,利州城竟不攻自破,睿王也是立了大功一件。 而人人也都说,是睿王礼贤下士三顾茅庐,墨剑门章华清因知遇之恩,才肯出手为朝廷除害。 无论如何,诩俨自得了上官家相助,如今在朝廷上的风头已是一时无两。 这一步棋,他并没有走错。 可衡俨呢? 马时造死了,利州城破了,安靖也平安了,他几时会回来? 窗外又是大雪纷飞,屋内烧了炭火。云瑾站在窗前,不知道这雪何时会停,只瞧着它在空中纷纷扬扬,放眼望过去,四面都是白絮一般,飘飘渺渺,浮浮动动,整个天地都好像在浮动中。 人在风雪中,就像是风中的残烛。 云瑾不自觉,双手拉开了房门,北风夹着飘雪扑簌簌的掉入屋里,她却浑然未觉,心却似已到了远方。 远方有一条飘渺的人影,轻轻推开院门,披着一条玄黑的大氅,迎着风雪迈进了院子。 屋内烛火如雾,照的院子里雪花如霭。 一切恍若似梦。 云瑾似乎看见了那一日的诩俨。他就披着一条火红大氅,站在院子里。她仿佛还听到了诩俨唤她:“青鸟,快,快出来。” 云瑾只觉得心跳加快,喉咙发干,掌心却湿了,心悸难耐,只着了单衣,鬼迷心窍地跑出去接他。那人见到她,从院门口紧走了几步。云瑾在雪地里绊了一跤,踉踉跄跄的跌向前,却正被他抱入怀里。 她听到他低声道:“怎么不穿衣服?”云瑾顿时长长透了口气。 不是诩俨熟悉的声音,却叫她终于安下了心。 他终于……终于,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云瑾抬起头来,她泪眼婆娑,凝目瞧着面前的衡俨,似是一生中这才第一次见到他似的。而他一贯清澈冷静的双目中,竟似也隐隐泛起泪光。 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人在担心肃王的安危。可云瑾,只有云瑾,一定只在意那个叫衡俨的男子的平安。 他一把将她裹入大氅内。他身体温热,暖和着她冰冷的躯体,漫天的花雪落在两人身上,瞬间便融化了。 可云瑾却渐渐清醒了过来。 她缓缓退后一步,离开他的氅子,低低地道:“三哥,你别再来御六阁了。过了这个年,我会让小师叔带我回广湖。”她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却觉喉头堵塞,再也说不下去。 她垂下头,瞧着自己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四周一片静默,耳边唯有风雪的轻啸。 然后响起了轻轻的“簌簌”脚步声,渐远渐无。 等她抬起头,雪地上只有两排凌乱的脚印,从院门处来,又去到院门那里。 衡俨他,已不见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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