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雾回到公寓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他从医院出来,在街头晃荡了很久。这时候已经是腊月,夜里只有2℃。空气冷得像泼了轻度的辣椒水,柏油路、路灯、墙壁,一切坚硬的东西在寒冷下变得更加坚硬。 张雾匆匆出门时只在打底衫外套了一件轻薄的羽绒服,鞋子也是秋款的运动鞋。他把羽绒服的链子拉到最高的地方,两手插进羽绒服的兜里,就这么漫无目的地从医院出发向着有路灯的地方走去。 他感觉到了寒冷,但又没有那么强烈地感觉到。因为这时候的张雾,完全被纷乱的心事占据了大部分的感官。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还会有这么深切的感觉。根据心理学家的分析,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人们总是偏向于记住美好的事情而去遗忘那些使人痛苦的记忆。他以为三年过去了,那些被自己深藏的记忆已经淡去了。 回到公寓,客厅的灯还亮着,修灯时地上留下的垃圾已经被清理干净。 珺雅房间的门已经关上,屋里寂静无声。 张雾回到房间掏出手机换下衣服,才发现收到了三条来自邢丹的消息,十一点半的时候发的。 “雾,你到家了吗?”这是第一条。 “我告诉你这些事,你现在是不是很看不起我?”这是第二条。 第三条是又隔了二十分钟后发的。 “我也觉得自己活着没有意思。” 张雾关了手机倒在床上,他的头发被霜打得湿漉漉的,衣服裤子也潮了。他明白邢丹的意思,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来要求自己和她复合。她不会明说,也不会直接说出要挟的话,但张雾知道就是这个意思。 他躺在床上,他已经习惯了深夜的时候独自一个人保持清醒的头脑,而且夜越深越清醒,仿佛就是为黑夜而生的。他不想去想那些一拥而来的问题,比如假设他不答应邢丹的复合会有什么后果,假设他答应了邢丹的复合又会是怎样的生活?这两个问题都是近两年来从没思考过的,也不认为它们会存在。 他觉得很累,于是闭上眼睛休息,但也许是真的太累,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拉开客厅的窗帘,渐渐放亮的天光照在珺雅种的绿植上,张雾将它移到窗下,因为他觉得那里总比窗台上要温暖一些。他又朝珺雅的房门看了看,那门照例又是紧紧地闭着。 张雾在客厅里兜了几圈,刚刷完牙就收到邢丹的信息。 “医生说再观察一天,明天可以出院了。” “你还会来看我吗?” 张雾的心里不知怎地,一时间出现一种厌恶的情绪,这种情绪驱使着他很快在消息编辑栏里打出两个字“不会”。 但是这两个字迟迟没有发出,等来的却是邢丹的又一条消息,“雾,我想见你,无论你怎么看我,希望我们能好好聊一次”。 张雾关了机。 张雾在邢丹出院前没有再去看她。他说不出更深层次的为什么不再去看她的原因,他只是想让生活暂时就像目前这样,平静一些。 罗安安打了几通电话给张雾,告诉他邢丹整天都在等着他的探望。“丹丹是个很自尊的女生,她能放下自尊这么做,完全是出于爱你,她一直爱的人都只有你一个。”罗安安这么说。 但是张雾仍然不为所动,他只是让罗安安转告邢丹,“让她保重身体”。 “你们这些男人真是没良心!我跟你说,张雾,要是丹丹再做出什么傻事,那就全是因为你!” 罗安安气呼呼地撂下这句话就挂了电话。 “她怎么样了?”珺雅问。 “还好,马上出院了。”张雾故作轻松地回答。 珺雅本来还想再问“是什么原因啊”,但是想起何锐说的“十有八九和张雾有关”,然后闭嘴不问了。 邢丹出院后,仍然会不时给张雾发消息打电话,当年她首先追张雾时用的办法又再用了一次。但是张雾却一直和她保持着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的关系,偶尔接一次电话说两句敷衍的话,消息则从不回复。他想向邢丹表明,自己和她即使再见面再相逢也只能是现在这种冷不丁的关系,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亲密。然而虽然张雾如此,他自己心里却清楚,表面上的冷静和冷漠并不能麻痹他自己来忽视真实的情况。 他想过和邢丹复合。 他不止一次地回忆起和邢丹在一起的亲密日子,假设他们复合后还会过上那种日子。但是最后没有被各种情绪消灭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他们绝不会过上以前那种美好的日子。不是因为邢丹当了别人的小三这个事实,而是有的信任一旦破裂就很难被修复,更不会被遗忘。 但是有一件事的发生动摇了张雾的最后一丝理智——邢丹被家暴。 邢丹出院后的一个星期,她给张雾发了几张自己手脚淤青破皮的照片,这次什么文字都没有。 张雾没有马上回复,他拿着手机在客厅里走了几圈,那时正逢周末,珺雅也在家。 “张雾先生,可以请你不要在电视机前面走来走去吗?”珺雅说。 张雾只顾着思考自己的问题,没有回答珺雅的话。 珺雅只好关了电视。 没等张雾犹豫多久,罗安安的电话就到了。 张雾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电话。 “张雾!你还是不是男人了?!”罗安安接通电话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话,“丹丹在家被打成什么样了你不知道吗?!我告诉你吧?那些照片是我用丹丹的手机发给你的,没有想到你这么冷血!她真的是太傻!竟然为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男人被打成这样”! 罗安安情绪很激动,声音也很高,以至于珺雅听到了最后两句话。 电话那边隐隐约约传来哭声。 “怎么回事?”张雾问,他没有进屋回避珺雅。 “怎么回事?老张看到丹丹给你发的消息了!他这个人本来脾气就不好,看到消息后就炸开了!他问丹丹你们是什么关系,结果这个蠢姑娘居然跟他摊牌,她说她不想再跟老张在一起,她从头到尾都不爱老张!这不是找死吗!”罗安安越说越愤慨,声音也越来越大,而张雾就坐在珺雅旁边。 “她怎么样?” “被打得胳膊腿上都是青的!这个老男人还真有一套,打女人从来不打脸,还怕被别人说!她现在在房间里哭得不成样,你来不来?!”罗安安终于落到她此次电话的重点上。 “你不会现在还说不来吧?”罗安安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质问,“她是为你才被打成这样的啊!而且现在彻底跟老张闹翻了,我都不说让你来管她,至少安慰一下总可以吧?!难道你要逼死她才行吗”?! 张雾听说邢丹被打本来就心乱如麻,罗安安又一连把几个大帽子扣在他头上,张雾一时间真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把位置发给你,爱来不来!”罗安安说完怒气冲冲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张雾茫乱地坐着,手机屏幕上已经弹出邢丹微信号发来的位置消息。 “怎么了?”珺雅问。她只是客套一下,毕竟二话不说就起身离开也很怪。 出人意料的是,张雾居然把手机里邢丹受伤的几张图片给她看。 “这是怎么回事啊?” “家暴。” “家暴?邢丹结婚了?” 张雾没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想到珺雅首先问的是这个问题。 “她让你去看她?” “没有。她的朋友告诉我的。” “这个照片也是她朋友发的?”珺雅又看了两眼照片。 张雾略低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心乱如麻,却又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 “你去吗?”珺雅问。 “你觉得我该去吗?”张雾反问。 “我?我哪知道。” “如果是你,你去吗?” “这怎么好假设……” “你假设一下。” 珺雅想了想。 “不去。”她答 “为什么?” “道理很简单啊,人家已经结婚了,我现在去关心她,我不是插足别人的家务事吗?她如果需要处理暴力事件,应该先找警察,如果需要情感安慰,作为一个已婚妇女,应该先找其他亲人或者同性朋友。”珺雅说完,发现张雾还是一副茫然矛盾的样子,于是接了一句,“你觉得呢”? 珺雅在谈论的时候忘了考虑进去一个特殊事实——邢丹是张雾唯一的前女友,她更不知道邢丹的“结婚”,其实是被包养。 这些因素的存在,注定张雾不能“正常地”回答这个问题。 所以他没有回答珺雅的话。 但是珺雅从他依然犹豫的神情里得到了答案。 张雾看着珺雅,问了他出门前的最后一个问题。 “女生判断一个男人爱不爱她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珺雅愣住了。 “这个命题太难回答,我答不出来。” “假设你有一个男朋友,他要怎么做你才觉得他是爱你的?” 珺雅:“这个假设根本不成立嘛,我没有男朋友。” “假设是我呢?”张雾说,“你觉得我要怎么做你才认为我是真的爱你”? 珺雅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她很快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以示在思考,又顺便遮住半边脸。 “你呀……假设你是……我的男朋友……”珺雅抬起头来,“能让我好好看会儿电视就行”。说完哈哈笑起来,就算把这个特殊的问题跳过去了。 张雾失望地把目光投向别的地方,他不再指望能从珺雅那里得到什么能够帮助他做出决定的信息。他站起身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也许回到他的城堡里静静地思考能够得到想要的答案。 珺雅目送着张雾茫然无绪的背影回到他的小天地里,回想刚才看到的那几张“受伤照”,她意识到张雾这次遇到了比他妈妈更迫在眉睫的棘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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