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斯兰边界·自由都市付罗尔·神氏家族营地】 十四岁的冬季,在大雪覆盖的北之峡谷,耗时三天两夜,神誓终于捕获了属于他的魂兽——【岚音】。 彼时天空不断飘落鹅毛般的大雪,两旁矗立着近乎垂直的峭壁,站在幽暗的峡谷中央,巨大的野兽从狭长的惨白天空轰然坠落,黑红色的血液如同雪雾般从空气中散落下来,肆虐地与漫天飞舞的雪花融合,染红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野兽掉落下来的一瞬间,冰屑连同血沫猛烈四溅,划过他的脸颊。 他伸出手抚上【岚音】翅膀根部血红的绒毛,心中升起的喜悦和陌生的归属感,让任何溢美之辞瞬间失去色彩,甚至超越他读过的史诗上所记载的宏大和壮丽。 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就是骄傲的、被神灵眷顾的孩子。作为神氏家族最名符其实的长子,不会因为母亲的地位而被剥夺继承的权利,拥有着令人艳羡的魂术潜力,他得到的爱、期许和赞赏,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他所专有的。 直到—— “小誓。” 记忆中的女人逆光映在他眼中,她美丽柔顺的棕色长发从肩头披散下来,弯曲的头发有温柔的弧度,发梢触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容,柔声呼唤他的名字。 “什么事,母亲?” 他正专心地抚摸趴在自己腿上的【又玑】,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梳理它黑得发亮的皮毛,小小的宠物舒适地晒着太阳,任凭神誓温柔地揉捏它的下巴,喉咙里发出阵阵“呼噜呼噜”的声音,两只耳朵立起来,微眯眼睛,四只小爪子慵懒地伸展着。 “不知道……这孩子是你的妹妹,还是弟弟呢。”她看着隆起的小腹,脸上幸福而又甜蜜的表情快融化进温暖的阳光中。 棕发少年的手不露痕迹地一顿,可随后他抬起头,冲自己母亲露出一丝乖巧的,属于少年的俊朗笑容:“祝贺你,母亲。” 女人一愣。 “祝贺……我?” 她一时语塞,隐隐约约体味出少年话语中的不协调。 “哦对,还要祝贺父亲。” 少年嘴角的笑意愈发加深,但那双灰色的眼眸里却没有任何笑意,散发冰冷而又残忍的寒光。 “小誓,你、你难道不开心吗、为自己马上会有的妹妹或者是弟弟?!” 神誓没有回答,站起身,一手抱着【又玑】,另一只手将快要滑落的羊皮绒往母亲肩上拢了拢,“我得回房间看会儿书,失陪了,母亲。” 等他走到无人的树荫处,他用一只手掐住【又玑】的脖子,冷着脸,将怀中的小家伙提起,让它棕色的眼睛正对自己,慢慢扬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你开心吗?” 黑色的小动物睁大棕色的眼睛,迷蒙地看着神誓,它听不懂他的话语,但它知道这个姿势让它十分不舒服,便不安地扭动身子,“喵喵”叫起来。 灰色的眼眸一冷。 手中的【又玑】痛苦地挣扎起来,拼尽全力想要挣脱神誓越来越用力的掐陷。它的身体剧烈地摆动和抽搐,喉咙里发出令人恐惧的呼呼声,阻隔在被掐住的咽喉中,尖锐的爪子划到他的手掌,血珠从伤口滚落,可他浑然不觉,手再次加力,“咔”的一声,小动物停止扭动,身体无力地下垂。 ——这是第几只了? 少年的他看着自己手中死去的【又玑】,突然失笑。那个女人看自己的眼神,那种恐惧的、敬畏的神情。他莫名觉得好笑,一个母亲,居然会用这种眼神注视自己的亲生儿子,一种不可置信的,带着怀疑和不信任的眼神。 他将不再是家族的唯一。 神誓注视着跳动的火光,发现自己居然走神了。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 可能是这段时间太累了。 他不知道父亲相信自己到什么程度了。至少,从父亲对神音的刑罚来看,神誓认为自己已经成功一半了。 ——还远远不够。 他灰色的眼眸注视着眼前的酒杯,里面晶莹的麦酒在火光下摇曳着,散发出特有的醇香。每年的初春是新酒的开窖日,这是从付罗尔当地居民手中买到的,一年之中最为甜美的新酒。 ——在还没有除掉神越这个障碍之前。 ——在得到那个位置之前。 雨水如同断线的珍珠从窗檐滴落,窗外吹进的风带着潮湿的青草味,天边不时传来阵阵滚动的闷雷,几束耀眼的闪电之后,雨声出乎意料地变大了,在窗檐上形成了连续倒灌的雨幕。 神音和神越出生的当晚也和今天一样,是初春极为罕见的大雨倾盆,那场大雨持续了两天一夜,直至第三天清晨格兰尔特才收到来自雷恩的消息,肆虐大半领土的风暴使得雷恩也未能幸免,港口的船只被大雨和狂风破坏了三分之一。而母亲,在大雨终于停止时诞下了神越和神音,只是,当神誓再次见到母亲时,她已经在血泊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年,他十四岁,距离他捕获【岚音】不到三个月。 父亲如同深渊回廊中爬出的疯狂魂兽一般,怒吼着冲进房间,用一只满是伤疤的手扼住襁褓中婴儿的咽喉,一双通红的眼睛如同厉鬼,几乎要至自己刚出身的骨肉于死地。在仆人拼命的阻拦下,失去理智的男人无力地跌坐在地,他嘴里着魔一样喃喃低语道:“这是个怪物……杀死自己母亲的怪物……” “怪物……” 他站在敞开的房门外,看着银盆中红色的血水,痛苦暴怒的父亲,紧闭双眼的母亲,哭倒的仆人,慌乱的族人。 神誓以为那是一个满嘴獠牙,瞪着可怖绿色眼睛,可能还有长着鳞片的四肢和尖锐利爪的怪物,而它正是用那双爪子,撕裂母亲的腹部,夺走她的性命。 可当他在摇篮中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他不禁有些失望。刚出生不久,婴儿的头发像初秋鸟儿的绒毛,脸上皱巴巴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柔嫩的小手小脚在空气中胡乱地挥舞着。 ——可那的的确确是一个正常不过的婴儿。 之后的几天里,父亲紧闭房门,守在母亲身边,族里的长老们轮番劝说,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几天下来瞬间像是老了十岁的父亲如同大梦初醒,对自己当晚的失态感到深深的懊悔,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抱着那个婴儿,脸庞笼罩在大殿的阴影中。 ——「叫‘越’……这个孩子就叫‘神越’吧。」 ——这个孩子? “大人,族长在等您。” 房门被推开,打断了神誓的回忆。他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却再也回想不了刚才脑海中闪过的东西。他将酒杯放下,起身。 “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他并不意外父亲的召见,大致整理了一下衣着,转眼想到父亲一向不太喜欢自己身上带有酒味,便披上一件干净的披风,往嘴里放进一颗甘糖。披风无意间扫到桌边的匕首,手指触到冰冷的银制剑柄,他呆立半晌,忽然眸色一黯。 ********** 天边回响着滚滚雷声,仿佛成群的战车在荒漠疾驰而过,激起刺鼻的烟尘。幽暗的古塔不时被闪电照亮,天地在一瞬间变为白昼,紧随而来的是撕裂天空的雷鸣,混杂惊惧野兽的叫嚣。一只被淋湿的鸟停落在古塔的窗沿上,扑扇着被打湿的翅膀。 狂风吹进古塔内,发出如同婴儿的哭声,时而又如鸣冤的鬼魂。从砖石的缝隙里渗进的水滴嗒嗒地落在浸染鲜血的石板地上,恶臭的牢房变得更加阴冷潮湿。 “你是谁?” 神音仰头,轻声问道。 面对眼前神秘的黑发男人,心里更多的是疑问而不是害怕。他是怎么解开【狩猎符】的?以及——他似乎是来救自己的——可他怎么会知道她的身体……会变成这样?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竟可以变得这么……美?几乎已经脱胎换骨……他到底是谁? 种种困惑蜂拥而至,让她内心惶惶不安,这就仿佛是在告诉她,她从来都不是自己,她如果不是自己——那她应该是谁? 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男人像是没有听到,慢慢走近,俯下身,半跪在神音面前。 银色的衣袍下是深灰色的轻甲,包裹男人精壮而充满雄性气息的线条,半敞的领口隐隐可见健壮的胸膛,藏青色的衣领绣着亚斯兰常见的水波纹,而那些暗纹均是来自上好的南境金蚕丝线。银质的胸针斜插过肩膀的皮甲,与银色的外袍融为一体。 腰间皮质的扣带上镶嵌着雪原狼绒皮,银质的锁扣上雕刻藤曼的花纹。他的身上有着一种神音异常熟悉的气息,虽是陌生人,但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者说——她有这样的感觉,她和眼前这个神秘的男人之间,有着某种相似的联系,他们似乎有着某种相同的、密不可分的渊源,但这种渊源,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男人伸出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她脸颊上新生的皮肤如同婴儿般柔软,象牙白的肌肤没有一丝瑕疵。神音没有闪躲,任凭他的指尖触碰到她长长的睫毛,她屏住呼吸,眨了眨眼睛,如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明亮有神。往下,是小巧挺拔的鼻子,恰到好处的精致颧骨,再往下,他轻轻埋下头,嘴角扬起一丝戏谑的笑容。拇指沿着她的唇角滑下,捏起她的下巴。 他似乎正在仔细地打量着她,为她的变化感到惊叹不已。那只游离的手慢慢轻抚过她的肩膀,直到指腹触到后颈部突出的脊骨上,那一朵小巧而不显眼的纹饰。 后颈部的魂印突然传来冰凉触感,神音一愣,身体瞬间变得僵硬起来。男人的鬓角就在她眼前,肩膀上传来他呼吸吐出的温热气息。 “在这里啊。”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神音的魂印,用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 ——绝不可以轻易将魂印暴露给其他人,连自己的亲人都不可以。 神音霎时变得格外紧张,但眼前这这个陌生人的抚摸却让她慢慢放松了警惕。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将自己蜷缩起来,本能地想要避开男人的触碰。可半蹲的男人似乎知道她的意图,下一秒就伸手将她拦住。他用不大的力气逼迫神音,默不作声地保持着这个暧昧的姿势,仿佛想要将她圈进自己的怀抱中。 男人用另一只手,缓缓取下银色的兜帽。 高高的眉骨之下是一双幽绿的眼眸,低垂的睫毛漫不经心地抬起,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高高的眉骨投下如同峡谷般深邃的眼窝,映衬着高挺的鼻梁,眉飞入鬓,微微上扬的薄薄嘴唇,如同黑暗中的死神,悄无声息地举起镰刀,伺机夺取人的心魄。 “别逃。” 他用低沉而略微嘶哑的声音说道,一只手反复摩挲着她的魂印,而另一只放下兜帽的手轻柔地抚上她的腰际,手微微一用力,她的身体便挨着那充满雄性气息的身体,宽阔的肩膀,如同大理石一般健硕的胸膛。一阵奇妙的感觉从魂印的位置,如同血管般,蔓延到身体的各个角落。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后者微眯着眼睛,一副极其享受的表情。 他正在……往自己的魂印里注入魂力? “谁在里面?!!” 思绪猛然被打断,但人还未能踏入牢房,就已经轰然倒下。 另一个紧跟其后的人,看到前面的人倒下后,惊恐地跌坐在地上。只见眼前的尸体上,被大大小小的冰凌穿透,仿佛泥土里安静地结出一朵朵冰霜,穿透脊骨、肌肉、经脉和铜制盔甲,密密麻麻地遍布那人的身体上下。突然,后来者转身爬起来准备逃跑,神音一惊,她微眯眼睛,一道冰墙陡然挡去他的去路,他的身体像是爆炸般,被无数冰凌撑破,被撕碎的血肉和内脏迸裂四溅。 神音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倒吸一口凉气,惶惶地看向自己的手掌,再看向男人。可对面的男人轻松地吹了一声口哨,似乎很满意神音采取的行动,他转头看向神音,在神音耳边轻轻说道: “真不愧是我的使徒啊,神音。” 神音彻底怔住了。 “使徒……?” 着实是极其陌生的词汇,念出来的时候她甚至有些踌躇,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相传,在奥汀大陆上的四个国家,风、水、火、地四源国家,每个国家都有七个魂力的巅峰,那就是【王爵】。从一度到七度,数字越小则越强。而每个【王爵】,都将有一个【使徒】作为继承人,在【王爵】死后,【使徒】将成为新任的【王爵】。而【王爵】和他的【使徒】,尤其是前三度的上位王爵,都是极为神秘的存在,由白银祭司亲自统领,普通人基本终其一生都不得见到。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没人知道他们身在哪里,正去往何方。【王爵】,大约便是这片大陆上,除白银祭司外,最接近于神的存在。 ——如果她没理解错的话,面前男人所说的【使徒】……就是说…… “没错。”他靠近她的耳边,小声地在她耳边低喃,“而我,是你的王爵哦。” “我是二度王爵,幽冥。” 她瞪大眼睛。 “这、这怎么可能呢?我可是帝都有名的……” “废物吗?” 她抿住嘴唇。 “现在,你还相信——自己是别人口中的废物吗?”幽冥拾起她一缕黑色长发,“就像刚才,那么轻易地就杀了那个人之后?” 呆愣几秒后,她突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使徒?! ——她居然是使徒?!!而且,还是二度王爵的使徒?? 她像是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无厘头的笑话,竟然让她笑出了眼泪。 她所忍受的那些屈辱、那些蔑视……她笑着笑着突然失去了声音,下一秒用满是泪水的眼神看向眼前的男人。 “你很不甘心吧,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莫名其妙地被牵连进哥哥们愚蠢的相互残杀,还被扣上了同族相残的罪名,你难道……” 幽冥的话还没说完,就发现对面的少女已经变了脸色——那张新生的绝美脸庞,闪烁着一如黑矅石般的光芒,而眼神里充满着的,正是令他无限沉迷的情感。 ——仇恨。 “你恨他们对吗?” 他嘴角的笑意不自觉地加深了。 “我要杀了他。” 说出那五个字的时候,神音一愣。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不过,现在还不行哦。”幽冥轻声说,“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个男人,你还不能杀死他——因为我还有个必须要杀的人,就在他的背后。” “不过,我们可以先做点其他事。” 话音刚落,在雷声之外极其不协调的人声,叫喊声和脚步声。 神音看向对面的幽冥,谁知男人扬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哦?” 他的声音充满着不详的喜悦。 “已经开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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