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卡纳尔主教是大神殿里十五位地位仅在大主教和神子之下的红衣主教之一，虽然排场大，但和神子大人一样，一点架子也没有。　　他年纪大了，满脸褶子，富态的脸一笑起来，细眼也会陷入褶子中找不见，让人总有一种善意释放过了头，甜得发腻的感觉。　　当然，这是蕾拉的感觉。其他大部分人大概都只觉得，这位主教大人真是慈眉善目啊真是好人。　　却不知卡纳尔进到室内一转头，眼中慈和的光就变了色调。　　“卡纳尔舅舅！您终于来了！我实在受不了这个又穷又破的地方了！鱼腥气快把我熏干了！我觉得自己都要成一条死鱼了！我迫不及待要和您回国都！现在！立刻！马上！”　　“嘘，小声。”卡纳尔看着自己已经进了光之骑士团两年多仍然喜怒外漏的外甥，真是愁得脸上的褶子都要增加了。　　要不是他自己没有孩子，要不是自己唯一的妹妹就这么唯一一个孩子……唉。　　“最近，兰迪斯这里有没有什么情况？”　　威尔弗疑惑：“情况？没有什么情况啊。”　　他眼看自己舅舅马上就要目露凶光，赶紧想了想，摆出一脸颓丧和不屑，“我们的神子大人不是在给愚鲁的贱民们预测打渔的吉凶，就是在挥霍他多得用不完的神力呵护这些孱弱的贱民的身心健康，殚精竭虑，风尘仆仆，若没人给您介绍，只怕您走在路上遇见了还当是哪里流浪来的游吟诗人呢。形容不整，堕了神殿的声名，算不算您说的情况？”　　卡纳尔沉吟，“这么说，神子和平民们很亲近。”　　“岂止亲近，怕不是要被同化了。”　　“……这样也不算坏事。”　　“这还不算坏事！神子不成体统，难道同样来自大神殿的我们脸上多有光彩吗？”　　“你不懂，爱之愈深，恨之愈切。不挑拣对象，付出的善意过多，可能会被反噬的。”　　“……舅舅，虽然您总是不服老，但毕竟一路奔波，您先去睡一觉我们再谈吧。”　　“……”卡纳尔一大口气憋在胸口差点厥过去，甩袖大步走向卧室，“你暂时不用回都城了，就在这里待着吧！”　　“哎舅舅！舅舅！”　　哀声被撞门的轰响阻断。　　 　　蕾拉从提篮中取出这一批刺绣，小心叠好放在克劳斯先生的工作台上，克劳斯太太和她一起整理，用柔软的指腹沿着绢面抚平褶皱。　　“就是这里，您请进。”　　一阵脚步声过后，克劳斯先生的声音响起，下一秒，一个高大劲瘦的身影掀帘而入，璀璨的银光洒了满眼。　　银发的骑士抬头，克劳斯太太不禁无声抽气。　　天呐！　　他可真是俊美！　　月神下凡也不过如此！　　面容精致、身形矫健的骑士对惊艳目光习以为常，他目光从屋中两人的身上转回带路的克劳斯先生那里，语气温和而疏离：“现在，您方便将人请来吗？”　　克劳斯先生看向蕾拉，满脸堆笑：“真是太巧了，蕾拉小姐就在这里。蕾拉，这位先生披风上的刺绣坏了，你现在方便修补一下吗？”　　“现在吗？”蕾拉看向骑士手中的红色披风，“我可以看看破损情况吗？”　　“当然。”骑士将披风递过来。　　“可以修补，但线材和工具都不齐全，我需要拿回家去。您可以等一天吗？”　　骑士蹙眉，“恐怕不行。”　　神子上午有事外出，下午就会回来接见他们。上午实在没有时间修补就算了，既然有时间，他还着装不整面见神子，太失礼了，他不能容忍。　　“您需要多长时间？五个小时够吗？”　　蕾拉略作心算，“两个小时就够了。”　　“那么，可以麻烦您现在就回去修补吗？我可以多付酬金。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能在您家外面等待。”　　蕾拉惊讶地看他一眼，骑士一脸“我没有开玩笑”。　　她想了一下，“好，如果先生不嫌弃的话，请来寒舍用一杯茶水吧。”　　骑士躬身行礼应许。　　 　　骑士牵着银白色的马，跟在蕾拉的后面，向她家走去。　　蕾拉刚见到那匹马时，忍不住为它神骏的面貌侧目，自觉仿佛看到了一匹流动的月光，不过，当然，还是它的主人在阳光下更加炫目。　　代表圆桌骑士的饰金红披风，整洁精致的衣饰，风姿不凡的坐骑，高贵出尘的气派，这样的人物，高冷寡言，并不令人意外。　　蕾拉本不是待人热络的性格，更无意唐突来自大神殿的大人物，并未贸然开口。　　骑士似乎对无人奉承的场景有些不习惯，但也知道一路冷落一位小姐很不礼貌，行路过半，踟蹰片刻，自我介绍起来。　　“鄙人普拉提那，奉职大神殿。”　　蕾拉掩去眼中的惊讶，冲他有礼一笑：“我叫蕾拉·邦迪。很高兴认识您，普拉提那先生。”　　进入神殿侍奉光之神的神职人员，都是脱离了俗世家族的出家之人，有名无姓，道一句来自某处的某某，就是正式的介绍了。　　蕾拉没有闲聊的打算，在普拉提那还没想好接下来要说什么的时候就结束了初识的寒暄，于是，又是一段沉默。　　普拉提那拧眉想了想，说：“兰迪斯大人……在这里如何？”　　蕾拉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年轻俊美的骑士眼底关切毫无遮掩，笑着说：“兰迪斯大人很好，身体健康，心地善良，帮我们度过好多场暴风雨和海啸，我们都很感激他。”　　普拉提那眉头松开少许，“如此说来，兰迪斯大人的预知非常准确。”　　蕾拉觉得他的话有些奇怪，不由又抬头看他：“是的……非常准确。”　　普拉提那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眼神错开，“兰迪斯大人的能力一直非常强大，他是神赐下的瑰宝，是神殿最光耀的希望。”　　蕾拉转回头看着前面的路，“是的，我们非常感激神对我们祈求的回应，派来了兰迪斯大人。”　　普拉提那看向对他来说个实在太过娇小的少女，只能看见褐黑色的发顶，“蕾拉小姐与兰迪斯大人有所往来吗？”　　“嗯……算不上多，一周总能见到几回。您知道，我们村子小，人也少，大家总是经常遇见的。”　　“您见过兰迪斯大人进行预知吗？”　　“当然，”她看向高大的骑士，不得不说，这种扭着脖子的动作很不好受，“兰迪斯大人的预知是奉神谕而进行的，是神赐的恩惠，我们所有人都要聚在一起举行祭祀的。”　　普拉提那仔细地看了一眼蕾拉的表情，似乎从她愉悦的表情读到了自己关心的答案，表情略有放松，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您与其他村民都是非常虔诚的人。”　　“是的，尽管身远地偏，但我们对神的恩德一刻不敢或忘。”蕾拉转回头，指向前方路的岔口，“前面左拐，就是寒舍。我需要去邻居家借些东西，麻烦您稍等片刻，我立刻出来。”　　普拉提那点了点头，牵着白马向前走了几步，等在玛丽家和蕾拉家院子的交界处。　　 　　“呦，小蕾拉今天不是去找克劳斯先生吗？回来得这么早？”　　“啊，遇到了些事情。”蕾拉转头看向门口骑士，玛丽也顺着望过去，普拉提那注意到她们的目光，微微躬身。　　玛丽回礼，问蕾拉：“那位是？”　　“是大神殿来的骑士先生，披风破损了，着急修补，就和我一起回来了。家里没有甜点了，我记得玛丽说过今天烤杏仁蛋糕，可以借我些待客吗？”　　“当然没问题，进来吧，我这就去拿。”　　玛丽取出蛋糕，上面淋了一层糖浆，亮晶晶的非常诱人。她小心地夹出颜色最漂亮的几块，放进精美的花边瓷碟，扣好后小心放进小提篮里，又用一块干净的布巾盖起来。　　她将篮子递给蕾拉，担心得看了她一眼：“需要我陪你一起招待客人吗？”　　蕾拉毕竟是个美丽柔弱的小姑娘，和一个健壮的成年男子在一起，就算对方身份高贵也……　　“普拉提那先生是一位品性高贵的骑士，玛丽不用太担心。”蕾拉笑着眨了一下眼，“我可以来吃晚饭吗？”　　“哦当然，”玛丽笑了，“你是个机灵的小姑娘，一向机警。快回去吧，别让客人久等。”　　蕾拉贴了贴玛丽的面颊，与她暂别。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哪里。”普拉提那绅士地接过蕾拉的提篮。　　蕾拉将一人一马引向院子侧面的马棚，往外侧拴马的柱子上挂着的袋子里放了几根洗干净的胡萝卜。　　普拉提那安置好自己的银马后，看向旁边安静看着这里的枣红色老马。　　“它曾经一定是匹好马。”　　蕾拉笑着说，“它现在也是。它叫勃艮第，从前陪我父亲去了很多地方。”　　“您父亲？”　　“我父亲是一名赏金猎人。”　　“……您的父亲是布雷德·邦迪先生吗？”　　“普拉提那先生认识我的父亲？”这可真是太巧了。　　“是，我曾蒙他援手。”　　普拉提那的表情更亲切了，尽管这点亲切在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极不明显，蕾拉要是眼力差一点还真看不出来。　　蕾拉笑得杏眼弯弯：“这可真是巧合。”她一边让座，一边从厨房端出茶点，“这是用巴特弗莱特产的椰果冲泡的果茶，希望合您的口味。”　　普拉提那谦谨地坐到了离蕾拉工作台最远的位置，双手接过茶碟，姿势优美的啜了一口茶水，微微一笑。　　“非常美味。”　　“那真是太好了。”蕾拉抱着披风坐到窗边的工作台旁，“请享用一些茶点，我会尽快修补好的。”　　“麻烦您了。”　　 　　“请您试穿一下。”　　蕾拉举起补好刺绣的披风，普拉提那顺势接来披在肩上扣好，走到门边的落地镜前，沉容肃立。　　蕾拉提起一口气，有些忐忑地看着他。　　“您的手艺很好。”　　这口气松下来了。　　“比约定的还快了半小时，这是您的报酬。”　　蕾拉接过小小的锦袋，重量喜人，她笑得更加温柔：“应该的，多谢惠顾。”　　普拉提那沉吟片刻，又从手指上取下一枚镶嵌着白色宝石印章的戒指，“我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如果您有需要我效劳的事，请带着信物来神殿找我。”　　蕾拉犹豫了一下，对上银发骑士真诚的目光，最后垂下视线接过了戒指，“多谢您。”　　“不必客气。”　　普拉提那牵了马，劝止她送客的脚步，行了一礼后径直出院子上马远去。　　　　隔壁的玛丽听到声响，出门来看：“骑士先生离开了吗？”　　“是的。”蕾拉不着痕迹地将戒指握进手心里，“我来帮玛丽准备晚饭吧？”　　“好啊，来帮我做一些沙拉吧，汉斯他们总说蕾拉的沙拉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　　“才不是，玛丽的烤肉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　　“嗯，为了奖励你的眼光，今天有你最爱的蜜汁烤肉！”　　“玛丽最棒了！”　　　　蕾拉收拾好调料，走向玛丽家的院子。　　蝉鸣不绝，和暑热一样。是要下雨了吗？明明晴空万里，心头却有些发闷。　　蕾拉抬眼望向天际，绿宝石一样剔透的眼眸蒙上一层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