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仪怯生生的坐在高翔的对面。暗自打量这个比自己大上四五岁的青年。高翔长得实在是太平凡了。中等的身材,不胖不瘦。一身灰土色的裤褂。脸上也似乎蒙着一层灰。这样的人,茫茫人海之中,林仪绝不会看上一眼。也不配让林仪看上一眼。唯有一双眼睛,芒芒的闪烁着些许的锐利光芒。这也许是唯一能够稍稍引起林仪兴趣的地方了。 高翔同样看着坐在桌对面,低着头的林仪。是个绝色。虽然身量还未完全长开,但是已经难掩一身的绝代风华了。只是太孱弱了些。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到沔山那头儿去。高翔并未真正见过什么高门贵女。只是听说有些高门的女子,从小皆有人伺候,出入皆需轿辇,甚至有十几岁尚不会走路的。但这也只是传闻。眼前这个高门娇女,看来自己走路还是会的。不过恐怕也仅此而已。虽然有些小小的狡猾,但也只些是闺阁闲趣。 林仪头也不敢抬,只是默默的听着高翔说。最后按照高翔的要求,从袖子里取出一帕汗巾,写了一封极简短的求救书信。高翔拿过来看了一遍。内容倒是丝毫不差。只是这一笔娟秀的魏体小楷,娴静脱尘,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安逸。 “山匪劫了你。你还有闲情逸致摹帖?性命攸关,重新写。要潦草些。”高翔撇着嘴道。 林仪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一声“是”,仍是头也不敢抬,心里却是嘴都撇到了眼睛后面。这土包子懂个屁呀。世家高门的小姐,讲究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焉能够性命相关,就乱了书法? 林仪提笔重新写了一副,改成了草书。高翔却更撇了嘴。这一绢素草,哪里是“急就章”,分明是“食鱼帖”。还要重写。 反复写了三四遍。总不能满意。高翔便道:“罢了。看来你也写不出救命的文章来。”说着从腰间拽出一把钢刀来。 吓得林仪猛抬起头,一张小脸惨白惨白,微红的嘴唇不住发颤,格外的娇弱若人怜。 高翔真不知这些高门贵女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不是要伤你。伸过手来,划破手指,用血来写。” 不说这个还好。说罢林仪更委屈了。高门的小姐,自幼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一层水雾渐渐浮上了那双如镜的大眼睛。泪水只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 罢了。高翔愣了片刻,彻底投降了。打了个响指,从外面进来个小喽啰。高翔二话不说,一挥刀,斩到那厮手上,将将接了一大碗血。往桌上一放,冲着林仪道,“写吧。“ 林仪捂着嘴干呕了半晌,才万般委屈的斜着身子,歪七扭八的写好了。 高翔这才满意。吹干血迹,又把这封求救的血书推到了林仪的面前,说道:“娘子。孟氏是国朝数得着的高门大姓。我们这些人,都是些草莽间求生不得的可怜人。请娘子上山,也无非是想万般无奈中谋求一条生路。只要娘子顾念些我们一些,我们断不会为难娘子。得罪了孟家,天涯海角也没有我们的生路,这个我们自然省得。可是也说句不中听的,如果左右是条死路,我们都是些野人,也没个父母子弟的牵绊,死前也不介意拉个高门娇女坐垫背。所以还请娘子可怜可怜,让你的护卫,把这封血书送到梁州团练使衙门。到时候,我们自然会安全护送娘子出山。“ 林仪还是低着头,唯唯诺诺的点点头。 当天晚上,林仪暗中联系上了茜雪。让茜雪把血书送到梁州。第二天一早,林仪一起身,见伺候自己起居的丫鬟已经站在屋里了。再看,所有的下人,并两个老妈妈也都放了出来。只是都拘在院子里伺候林仪,并不许随便出去。 如此过了两天,高翔和其他匪兵也不曾来过,起居饮食也不曾有亏待。林仪一路飞尘辛苦,这两日倒是好生的休息了两日。 第三天,高翔来了。接了林仪进内山,说是大当家的要见见她。几个匪兵抬了一乘小轿,高翔在步下跟着,顺着险峻的山道进了内山。林仪一路暗中查看。只见山势巍峨,险峻横生,前山各处险要均有匪兵把守,井井有条。待过了横沟峪,进了内山,明显防备就松懈了下来。虽然也见有匪兵,但是往往横卧斜坐,懒散的很,实在不能和前山相比。不经意,林仪瞥向高翔,看他眉目一丝丝微变。 后山峪四面皆是绝壁,中间一排青瓦院落。林仪下了轿,低头含目,随着高翔进了中平大厅。大厅里一群匪首正在饮酒。正中端坐一个中年人,青布长衫,面黄无须,透着几分病弱。正是山中匪首蒋雄。林仪听了高翔的引见,倒暗自吃惊,原以为蒋雄捶打矿主,是一个鲁莽大汉,不想看起来却似一个落第不得志的书生。另一些山寨的寨主,或胖或瘦,或面露凶光,或色眼迷离,倒都不是什么人物。只有在蒋雄身边站立侍酒的一个瘦小少年,眼珠乱转,正是那日同高翔一道的小猴子。 高门士族在百姓心中积威已久。虽然林仪目前沦为鱼肉,但是这些草莽无论心中作何想,却都起身长揖,以下人礼见之。并让林仪坐了客座首席。席间并无丫鬟仆妇伺候,林仪面前大鱼大肉,整只的羊腿,摆了一桌,腥膻冷炙,看得林仪简直想吐。也没人搭理林仪,山中群匪,并蒋雄高翔之流,只顾相互斗酒高乐,仿佛林仪不曾来一般。林仪便低着头,微闭双眸,不吃不喝,魂游天外去了。 看看喝到掌灯,大厅里或醉倒,或有事回去,只剩下了蒋雄高翔小猴子等聊聊数人。却忽听蒋雄说道:“我们山上几千弟兄,虽然咱们沔山易守难攻,但是也挡不住朝廷的大兵。不说别的,派个几千官兵,山脚四面一围,咱们就全都要饿死。听说新任的团练使已经带着《盐铁令》的圣旨,到了梁州。咱们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兄弟们,有什么好办法,能够过了这个难关。就是某的这个位子,让给他坐,我也心甘情愿。” 大家不提防蒋雄突然说起这个,都有些诧异,不知他是何意,都怔怔的听着。 蒋雄饮一杯酒,接着道,“前几日,高翔跟我说了一个办法。我也觉得很可行。但是就是要委屈林娘子。林娘子身份贵重,也听听这个计策行得行不得。”说罢,便看向高翔。 高翔坐在席上犹如一盆的冰水从头顶浇下。看着蒋雄身边得意洋洋地小猴子,眼睛喷出火来。心里又突然觉得无比的委屈。他对山寨,对蒋雄,可谓一心一意,忠心耿耿,哪有这样半截扯梯子的。以林仪为诱饵,引诱官军来救人,山间设下伏兵,几重包围,算无遗策,高翔几日几夜不睡,筹谋一计,想是灭掉几千官军不成问题。说起来朝廷势大,但是小小的梁州,真正有战斗力,又能机动调动的,也就几千人。沔山癣疥之疾,不值当行文上司,发大兵进剿。打这场胜仗,再向朝廷服个软,眼前的危机就能过去。这计策,跟蒋雄商量了有几日了,就算蒋雄不同意,也可以暗暗商量。哪有如此机密大事,在大庭广众之下,昭然若揭的。 高翔涨红着脸,一脸的怒气,万般压抑,敢怒不敢言。林仪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不禁笑弯了眉。 接着,蒋雄见高翔不言语。便侃侃而谈,把高翔和他商量的计划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 林仪低者头,却极仔细的在听。虽然在兵事上,林仪只能说一知半解,但也听得出高翔的计划极周详,而且有很大的成算。让林仪下书梁州城求救,在后山武家庙设第一道伏兵,官兵挟林仪败退到跳虎涧,决溪口,引山洪冲击官军。官军唯有顺山涧往下游退。下游有一个深潭,四周砂石滩涂,四周都是绝壁。官军困在此处,除了投降,休想在做他想。 是个绝妙的计策。可是所有这一切,都基于一个假设。那就是官军真的在乎林仪,肯为林仪全军出动。也肯顾及林仪一行人的生命安全,直捣武家庙,而不是漫山遍野一锅端。林仪一行虽然打着孟家的旗号,但毕竟只是一个外孙女。如果林仪是孟家的嫡女嫡子,梁州团练是绝不敢不尽全力以保他们一行人安危的。可是只是一个外孙女,那这一行人在官家心中的位置,就很难说了。这一点也就变得至关重要了。这也是为什么蒋雄为什么一定要请林仪来,让她听一听,也是要看看她到底有多重的分量。 蒋雄讲完,只淡淡的看着林仪。小猴子却在旁边嬉皮笑脸的道:“林娘子虽然身份高贵,但到底是只是表小姐。听说还一直住在北川。也不知北川风景怎么样?若说起山川的景色。要小子说起来,还是咱们沔山最好。而且我们大当家的,一表的人才,文武双全,哪是那些五谷都分不出来的世家子弟比得的?” 呵。还威胁上了。 林仪抬起头,睁着大眼睛,薄薄一层雾气笼罩在双眸之上,脸色苍白,说不出来的可怜。看得众人心都化了。 林仪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一只玄武,背上一个篆体的“聂”字。林仪一边用手抚摸着玉佩,一边低着头,道:“奴家许配了颍川聂家三公子。三公子是梓州令,我们在梓州就定了亲了。这次上京就是请外祖母,帮奴家备嫁妆的。”越说声音越小,脸颊也不由上了一层绯红。 玉佩是聂玄给林仪的家族信物。聂玄还未成亲,但是已经下了聘礼,订的是陈留崔氏的六娘子。也只是年前的事,但想必这穷山恶水,消息还没灵通到这般地步。只是担心这班土包子不知道聂家和聂玄的分量。 蒋雄要来了林仪的玉佩,仔细看了又看。真的不能再真。聂家的势力尤在孟家之上。孟家也就是出了个皇后,借着外戚的势,才勉强够上头等世家。可聂氏几百年的底蕴,一世三公,怎可相提并论。而且,听说聂玄是当做聂氏新一代掌族来培养的。他的嫡妻,那是谁惹得起的?聂氏最注重门风。没过门的妻子被劫上了山,名节有损,不说她还能不能嫁的成。聂氏恼羞成怒,这一山的人,估计天涯海角也难逃被追杀的命运。 蒋雄看高翔的眼光,不尽流露出一丝恨意。 林仪看在眼底,心中暗笑。看来蒋雄已入罟中。 林仪便抬起头,鼓足勇气,对蒋雄说道:“聂氏最重门风。奴自上了山,损了名节,也伤了聂氏的门风。无论众位好汉是否难为奴,奴恐怕也难有脸面苟活于世了。只是奴的郎君也并不是个好脾气的。就是奴家死了,恐怕也饶不了山上诸位头领。而且奴自上山以来,一路看过来,众位好汉都好生有礼,并不想寻常的草莽贼寇。为了奴家一个弱质女子,毁了前程,多么的不值。而且奴也听高头领说了,大家都是苦命人。一样国家的百姓,实在是没有生路,才做下这般错事。再者,就是山上再好,也并不是正经的出身。 “奴也是贪生怕死的,而且也敬佩诸位头领,不想看着这么好的一座山寨毁于,因此便有下情,不知诸位头领听得听不得。” 接着,林仪便提出,她可以写信给梁州,并聂家,只说行至沔山,遇到山崩,是沔山上的矿友,救了他们一行人性命。至于救命之恩,她可以帮助山寨投诚朝廷。以聂家的势力,招安一个小小的沔山,还是不成问题的。 林仪这番话实在大出众人意料。一时间,蒋雄高翔,连小猴子全都面露凝重,仔细思量其中的关碍。 三天后,聂家的玉佩并一封盖着孟、聂两家徽印的书信摆在了新任梁州团练使郭兴荣的面前。郭兴荣一边看着书信,一边用手敲打书案。复又从书架上拿出了几日前收到的一封求救血书。两厢对比,越发觉得好笑。都是些自作聪明的小辈。 想着,便问书案下面跪着的参军,“下书的是什么人?” “是个姓高的小匪头目。”那刘参军见长官发问,便上赶着说了许多关于高翔的情报。又怕军侯新到任,不了解沔山的底细,便把山上上下下事无巨细都说于郭兴荣听,费了好大半天。 郭兴荣等他啰嗦完了,复问道,“你看他们诚意几何?” 刘参军想一想,道:“这姓高的,一向在山寨上很得人心,是仅次于蒋雄的二号人物。并且山上的匪兵,大都是这厮训练的。离了此人,沔山简直不足为患。而他从不下山。这次居然肯亲自来,并做人质,这是诚意其一。而且这次来,他带了山上的名录来。卑职看了那名录,纸张很旧,很多划改之处,看上去像是底册。他说,只要军后点头,立即就献上名册。若这般还说没诚意,恐怕说不过去了。另外还有聂家林娘子的书信。” 这林娘子的信便罢了。聂家的那点儿糟心事,焉能瞒得过郭兴荣。只是这林七娘,他也听说过。但是所知不详。林七娘的底细到底不太清楚。对待她倒要慎重了。 郭兴荣便接着问:“那么他们的要求呢?” “也不算过份。山上三千四百多人。其中匪兵一千九百八十四人。匪兵请求收入官兵,开足饷。其余的人,每人按十贯钱遣返。总共请钱四万贯。蒋雄请封都统。高翔副都统。” 刘参军看着郭兴荣的脸色,并无大碍,便接着惴惴的说:“另外,他们担心一旦真的缴械,朝廷杀俘,所以请军侯先发明令,张贴于城门。还有,山上匪兵分布很散。他们看上了山下牛庄下面的一片滩涂。请军侯定日,他们便在牛庄集结,等候收编。” 郭兴荣心中冷笑,面色却依然平常,淡淡的道:“这都是细节。无关痛痒。你便回复高某人,本都准了他们的请降。也不需他留在梁州城做人质。请他回山,早做准备,商量收编事宜。”随后,挥手斥退刘参军。 跪拜已毕,刘参军退出白虎大厅,不知不觉一身的大汗,中衣都被打湿了。还好郭军侯也不想传说中的难相与。甚至比原先预想的还要好上几分。也对得起高翔给的那二百两黄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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