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卓村完全认不清眼前这个娇弱的小姑娘了。这是那个在他眼里,只会娇滴滴掉眼泪的小丫头吗?林仪的话,给他巨大的震惊,他许久没有缓过神来。 林家已经是众矢之的。皇上盐铁收公决心极大。没有世家的支持,没有权利,没有军力,林家和所有商户的努力挣扎,实际上都是不过是螳臂当车。盐铁归公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了。但是,皇上爱好羽毛。他不想落得个强取豪夺的名声。他需要名正言顺的把天下的盐铁那到自己的腰包里。他需要一个大案。一个典型。一个靶子。林家正好急皇上之所急,想皇上之所想,勇敢的跳出来,当这个汉奸奸商的典型。 “祖父,将近百年。林家已经变成了一个硕大无朋的怪物。它僵硬,迟钝,懒散。周围都是盯着它的豺狼。皇帝也好,世家也好,其他的商户也好,谁都想咬它一口。谁都想撕它一块肉。祖父,我们林家顶着这么一具僵尸,寸步难行。天地那么宽阔,为什自己要把自己绑起来呢? “您知道吗?在南美,有一种叫卵石蟾蜍的癞□□,它们生活在山谷底下。每年春天都要爬到山顶去。可是山顶住着一种蜥蜴,专门吃这种蟾蜍。它们躲在大石头后面,这种蟾蜍爬到了,它就会冲出来,一口把它吞下去。蟾蜍呢,当它发现了蜥蜴,防无可防的时候。它就会将四肢折叠在身体下面,把头蜗起来,变成一个球,像一颗卵石一样,从万丈高坡上滚落下去。坠入深潭。然后逃之夭夭。” 虽然不知道南美是在哪个州县,但是意思林卓村完全听明白了。以退为进,化明为暗,林卓村其实也不是没有认真考虑过。但是其中有个很关键性的困难,自己年纪大了,林海林江都不是上选之才,如此一个大盘,在明处还好维持,暗地里哪个是好相与的?谁有这个才干,能够辖制得住这一盘大局呢? 看着林仪肃立在自己面前,风流婉转,目光淡然中却深藏一丝不可一世的骄傲。这种骄傲,发自于肺腑,成熟于天然。林卓村峥嵘一生,见过的人多了,也从没见过这种目光。也许只有传说中的那个人,才会有这样的骄傲吧。也许这就是天命吧。即然天命不可违,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林卓村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拖泥带水。他让林仪坐下。极其详细的问了林仪的所作所为,和她下一步的计划。林仪也很坦然,和聪明人谈话就这点好处,只要找到共同的利益,一切都很顺畅。但是,林仪也还是没有告诉他关于西番封她瓦娜公主的事情。一切都还要留一手,这是林仪的人生哲学。 最后,林卓村问起,“你估计你伪造的信件何时能落到官府手中?” 林仪知道这是在考虑需要准备的时间。其实,这些伪造的信件还没有往外送呢。所以时间上真是收发由心,可是林仪思量自己身上还背着一条命案。也不想把时间无法拖得太久。就道,“大约月底总能够有所动作吧。” 林卓村沉吟片刻,道,“现在到月底,只有十几天功夫。实在来不及。这样吧。你父亲即然去了西番,总要能在那里安身。我手上现成还有两万斤乌钢。我也不想留给姓杨的。你既然和那边儿有联系,想办法让他们取了那钢。条件吗,让他们打茂州。总要给我们一些准备的时间。” 两万斤乌钢,可以给一万把钢刀上乌刃。上了乌刃的刀不但锐利,而且柔韧性好,不容易崩刃。有了这一万把乌刃刀,西番军如虎添翼。可就不是边境摩擦那么简单了。茂州能不能守得住都成问题。你看看,这就是聪明人。刚才信誓旦旦,一副爱国志士的样子,狠不得剐了自己,这么一会儿功夫,成王挡了道了,就不管茂州十几万军民的死活了。 第二天晚上三更天,林家所有的女儿和孙女都被叫了起来。在密室里,睡眼朦胧的她们,看见祖父和那个痴傻的幼妹林仪并排坐在首位,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林卓村似乎老了十岁,但是眼睛却更亮了。林仪一身淡雅的鹅黄色衣裙,只低着头。 林卓村看人齐了,关闭密室,对众女儿孙女,道,“孩儿们。咱们林家不是寻常那等商户,也不是那些所谓的高门大户。咱们家从来不做小儿女之态。这次叫大家来,就是要告诉大家,家里要有大变故。咱们家的谋划,大家都清楚,已然失败。大难即将临头。估计再过一个月,抄家灭门的圣旨就会到了,罪名吗,是私通西番。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挂怀。咱们家油烹似锦多少年了。不知招了多少嫉恨。现在退一退,也未尝不是好事。不过几件事,大家早做打算。 “明天起,成家的女儿孙女,你们速速回家。没出嫁,也都订了亲的,十天之内都要离家,嫁出去。估计事发还要有一个月的光景,你们都是林家的女儿,这一个月晨光,好好筹划,事发之后如何在婆家自处。咱们家的罪名是私通卖国,到时候必然是千夫所指,加之娘家抄家,你们在婆家的日子必定不回太好过。你们记住林家家训,凡事百忍。韬光养晦,以自保为第一位。 “其次,这次抄家灭门,总要有一个顶缸的,林海去了西番,林权和九娘我已经打发他去扬州了,祖父恐怕这次离不了梓州了。你们都不必劝。此事势在必行。祖父峥嵘一生,为了家族和祖宗的事业,也是死得其所。你们等一会儿,给我磕个头,也就算进了孝心,不必再多悲伤。 “但是,我死,并不代表林家没了。今天我们退一步,是为了明天进三步。老夫这条老命,自然也不能白丢。他们杨家总要千百倍的偿还。我们林家,从明日起由明转暗。家产,明面上的都逃不脱查抄,但我也尽量换了现银。准备出嫁的几个孙女,你们的嫁妆还按原来定的。但是庄子铺户,估计逃不过查抄。我尽量给你们兑成现银。所有的女儿,无论出嫁与否,每人再拿三万贯。这三万贯,你们思量好了如何拿捏,切不可落到你们夫家手里。 “暗中的财产铺户全都不动。听新人的家主节度。”说着从腰间解下一块泛黄的古玉,交到林仪手中,接着道,“从明日起,林家的家主就是林仪。林家儿女一律以林仪之命是听。” 林仪站起身,在林卓村面前,屈膝跪地,左手按住右手,缓缓叩首,手在膝前,头在手后,行了一个稽首大礼。随后站起身,接过玉佩,转过身,满脸肃然。林家众女儿,在林仪目光扫视之下,都不由心中一颤。这哪里是那个病弱娇嗔的幼妹。 林仪面对诸位姑母姐姐,并不行礼,横眉冷目,高声道:“林家众位儿女。我林家遭人陷诟,陷于大难,祖父舍死忘生,救得我林家一线生机,林仪不才,本是弱质女子,祖父托以重任,不胜惶恐,自忖尺寸所长,唯能忍辱负重耳。汝等才智皆在林仪之上,家训昭然,姐妹各宜遵守。违者家法无情,勿至后悔。” 林家众女,均深吸一口气,拜倒在林仪面前,稽首礼毕,齐声道,“吾等林氏女儿,唯家主之命是听,不敢有悖。” 等待众女各怀心事的走了,林卓村又拉着林仪,绕过屏风,又复一道暗门。进了暗门,一条悠长隧道,走到尽头,一个小小的密室。密室中央一个供桌,供桌上香烛齐备。地上生着一个炭盆,满室生春。墙上挂一副古画,画上一个女子端庄华贵,手捏牡丹,似笑似颦,看上去好生眼熟。在看供桌上一个古旧的楠木牌位。牌位旁边一个泛黄的卷轴。还不急细看,林卓村已经跪在牌位下,三拜九叩。林仪只好赶快跟着,行了全礼。这想必就是林家的祖先了吧。 就听林卓村说道,“不肖子林卓村,智识浅陋,不能完成先祖遗嘱,惶愧不安,死在旦夕,今有孙女林仪,才智十倍于仆,请为林氏家主,谨遵祖训,必能完成先祖遗愿。” 林仪急忙叩首道,“不肖女林仪敢不竭尽股肱之力,肝脑涂地,以完先祖遗训。”说着,又稽首大拜。 等林仪抬起头,细看牌位上的字时,整个人都傻了。只见上面写着,“大周孝平端慧安懿显道法古文仁义武章庆佳瑞景皇后之位”。 自己给自己下跪,整个《十四史》,除了林仪也没谁了吧。 看着林仪一脸惊诧莫名的表情。林卓村错会了意,忙解释道,“我家不是大周遗族。也不是大周端慧后的后代。只是咱家先祖,深受端慧皇后大恩,因此有遗嘱,历代不祭先祖,反而要祭祀端慧皇后。而祖宗最大的遗训,就是为端慧皇后报仇。祖父没有这个才智完成先祖遗愿。一切都要靠阿衡你了。” 林仪彻底凌乱了。给端慧报仇?这仇怎么报?端慧自己吃哈密瓜噎死的。仇人就是林仪。莫不成自己把自己掐死? 可是,当林卓村把那卷黄卷交给林仪,林仪细读之后,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直浇而下。 黄卷上略显暗淡的魏碑小楷,写道,“至圣十四年正月十八日,余值紫宸殿,后久不出,叩殿无应,余与影卫入殿,惊见大行皇后僵卧榻上,口鼻流血,腹硬如铁,以指血书,‘杀太子’。余深受大行皇后大恩,负愧难当,无以自处,悲痛欲绝,自裁不能。遂指天地为誓:毁家舍国,誓揭元凶,为大行皇后报仇。凡我林氏子孙,不报此仇,不享祭祀,不入轮回。信誓。” 林仪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密室。回到自己房中,才发现腋下一个包袱,里面一卷画像,一位神主还有一卷黄卷。她躺在床上,睁着大眼睛,思绪久久不能平静。 她也不是没有对自己的死产生过怀疑。好歹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能被一块哈密瓜给噎死呢。而且,虽然自己把宦官侍女都赶了出去。还有影卫呢?自己出现危险,他们都去哪里了?噎死,也不是立刻就要命的,以自己的肺活量,怎么也能坚持两三分钟,可是怎么瞬间就倒了呢?她记得她打翻了不少东西,殿外那么多伺候的人,居然没有一个听到里面的动静?还有,以手指蘸血,手书,“杀太子”,这又是谁干的?她以前还奇怪,为什秦宁他们迫不及待的要杀太子,原来是有“遗诏”。可这伪诏是谁做的呢? 她不禁眼睛有些湿润了。一直以来,她自以为聪明绝顶,算无遗策,谁都可以任凭她玩弄摆布。谁知道她也只不过是别人眼中的傻瓜。一牙毒瓜,轻而易举的要了她的性命,毁了她的国家。她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多么可笑呀。 报仇吗?快一百年了,就是有仇人也早化作飞灰了吧。可这杨氏建立的大梁,是建造在自己尸骨之上的。她开创的制度,尽被毁弃;她开凿的惠渠,壅塞荒废;她编纂的丛书,尽被焚毁;甚至她的昭陵,也被盗挖;她还被冠上了虺蜴成性,狐媚□□的恶名。这杨氏的梁朝,也算我的仇人吧。还有,躲在杨氏背后那些贪得无厌,胆小如鼠,男盗女娼的高门大姓和无耻军阀,你们也算我的仇人吧。 林仪紧紧握着手,骨节都有些发白。终于长出一口气,重生一世,来之不易,你以为少司命太乙真仙,那么好忽悠的,还是好好先活下去吧。 第二天,林家的闺女纷纷离家。回婆家的回婆家,出嫁的出嫁。林权去扬州娶亲。就连素不出门的九姑奶奶都奔了素南山玄女观。聂玄派兵围了谢园,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林家众女儿东奔西逃。好在林卓村和林仪,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 聂玄,茂州刺史,成王三道密折同时飞奏兴京,几乎同一日抵达御前。三封奏折完全相反,茂州刺史奏报成王谋反,勾结林卓村刺杀孟仲川。成王奏报府内长史之子勾结林卓村,诬陷成王。聂玄奏报林卓村孙女杀死成王府长史之子,意图不明,请旨拿问。 梓州到兴京千里之遥,又兼崇山峻岭。奏章传递,往来反复,耗了就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时间,整个川北剑拔弩张。茂州刺史胆小如鼠,生怕成王先下手为强,把府兵精锐尽数调回牙城。成王驻节茂州西北顺城山寨,抵御西番,也怕茂州刺史背后捅一刀。调大兵驻扎临江两岸,号称保护粮道。梓茂两州道路中断,人心慌慌。 聂玄深感事情失去控制。他几次来谢园问话。林卓村和林仪老少两只狐狸装疯卖傻,一口咬定成王谋反,又有赵正九身上信件为证。但是无论是林仪的供词还是赵正九身上的信件,全都漏洞百出,这样的供词怎能上奏?聂玄密报家主。聂氏家主却闪烁其词,只说让聂玄便宜行事。聂玄一个头两个大。 到了十二月二十日,朝旨以陈留王为钦差,持节,宣慰两川军兵。实际奉密旨查办成王谋逆一案。 还没等陈留王陈留王出京,开平三年除夕之夜,整个川北,风云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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