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章为樱空释的时间线。大体在樱空释带着卡索的神魂进入另一个时空,等待卡索转生的那段漫长的日子。    *    大雨如注、摧山撼岳,银蛇狂舞、雷动九州。山冈上,数丈之高、石土夯筑成的寨垒已塌了大半。泥水汇聚着血水沿着沟沟壑壑,枝蔓纵横而下,染红了整个山冈。当空一个电斩,万钧劈下,直是将这小小山冈一刀两段。明暗交集处,一块大匾四分五裂地横陈于寨门前,“铁槛寨”三个镀金大字,在明明灭灭中闪着刀锋一般的寒光。    大雨生猛异常,浇熄了一切光源。借着时而砸弯九霄的雷鞭,隐约可以分辨物事。寨门洞开,却不见活物,寨里寨外,目之所及,便地尸块。    雨幕中,一个模糊的银白身影缓步走来。此人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血迹斑斑。他长剑在手,剑尖拖地,剑身似乎雕篆精美,却被血肉糊得狰狞淋漓。杀意逼人摄魄,数丈之外也能直侵肺腑。    一脚踹开柴房木门,雷电借势卷来,人影耸立闪烁,血腥味一拥而入。血人站在门外环视片刻,径入其内。一步一个血印,步步生畏。    寒光横空而过,小山般的柴堆应声炸成齑粉。尖叫直灌耳膜。一个娇小的黑团,蜷缩在柴堆后的角落里,正抱着头瑟瑟颤抖。    血人置若罔闻,漠然举起长剑,眼看便又是一条血淋淋的尸首。生死一刻,求生的本能终于战胜了排山倒海的惊惧,那团黑影蓦地闪出角落,扑通一声跪拜在地,操着一口童声颤声哀求:“好汉爷爷放过我吧,小的从没有害过人,小的兄弟不过是孤儿,被这群山贼劫上山,做个端茶倒水的杂役。我真的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求好汉饶我一命,大恩大德,来世当牛做马……”    絮絮叨叨的求饶还没见个头尾,那团黑影已被捏着后衣领提溜了起来,像一只被揪住耳朵的兔子,扑棱着腿脚,柔弱得一捏就碎,泪流满面地任人宰割。    半大的小孩浑身瑟缩,摸了几把涕泪,垂死挣扎似的抬起头看向那血人,当即一愣。    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意外地长着一张齐整的脸。真的特别齐整。如果不是沾了血迹,这张脸洗上一把,可是比土匪头子费尽心机,折了不少卒子抢来做压寨夫人的大户小姐还俊呢!只是那双眼,像蒙着霾,混混沌沌的,眼底还泛着红光。孩子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时看呆了,竟忘了求饶。    “活着只有受苦,我帮你解脱不好吗?”魔头终于把孩子放在了地上,失神地盯着他,声音有些沙哑,但丝毫不惊悚,甚至可以说……有点温和。    孩子腿肚子转了筋,一着地又摊成一坨。但是不知从哪里拾来了一点小小的勇气,他不再打颤,而是回视着那人,捏着小拳头瓮声瓮气地抹着脸上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苦也比死了强,起码还有奔头!”    魔头不以为意,面无表情地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孩子还蛮机灵,瞄准这个机会,猫似的蹑手蹑脚摸上窗楞子,刚要翻出去。一道强光打来,他被当空一道看不见的铁拳狠狠掼了回去,摔了个四脚朝天,疼得龇牙咧嘴。    眼前一花,剑锋已经压在了脖颈下。魔头歪头睨视,眼里的红光更盛:“奔什么奔死吗?凡人只知道争名逐利、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以我神剑助你们往生,逃离恶业之债,免受轮回之苦,有何不好,焉敢不知好歹?”    □□里一热,孩子哇得一声大哭起来,哭得人肝胆俱裂,撕心裂肺。    魔头冷笑道:“无知小儿,狂作啼嚎,不知世间丑恶,不辨是非黑白,却把善念做歹行。你可知,这浮屠千重根本无所留恋,红尘万丈不过镜花水月!”长长吐了一口浊气,魔头黯然垂眸,嗤笑一声,“罢了,与小儿做口舌之争,图作笑柄。还是尘归尘,土归土,离了这浊世,尔等才可超生……”    言讫,魔头操剑便刺。小孩儿吓得摊成了泥,更哭嚎得惊天动地,失声大叫:“哥!你在哪!快来救我!!有人要杀我!”    剑锋凛冽,戛然而止,堪堪旋在天灵盖上,泰山压顶一般,却再也斩不下去。一道血线沿着天庭正中笔直滑落,小孩儿双眼斗在了一处,白眼儿一翻,晕了过去。    魔头心神巨震,脑子里混被霹雷斩了无数来回,孩子哭嚎的声音嗡颤不止,挥之不去。    “哥!你在哪?!”    “哥!快来救我!”    “哥,别丢下我!”    “哥!”    “哥!”    “哥!”    ……    魔头内息翻江倒海,七经八脉火蛇四窜,搅得五脏六腑生生掏碾成劫灰。眼底红光烧满了瞳。他撑不住,收剑还鞘,踉跄走进雨幕。    雨势无歇,倾盆泼身,视线模糊成一锅焦稠的粥,孩童最后的求救声陡然变成天锤,一声强似一声得夯在劫火中沸腾的肉身上,可是他不挡不躲,不调息,不顺气,不理脉,不易经,死命咬着牙,掐着掌心生受。压在喉间的血生出无数钢针,捣得他只剩吸气入内海的力气。    他想,也罢,入魔便入魔吧,横竖这世上都了无生趣。    想着,想着,他笑了,仰天大笑。    便于此时,云间压来隆隆梵语:“阿弥陀佛,心有天宽地阔,施主何以自甘堕落……”    恣肆狂纵的笑骤然敛声,昏天黑地中一束佛光临降,他便此失去了知觉。    ……    未知捻指几何,他从鸿蒙中徐徐醒来,发现自己卧于一竹舍之内,周身干爽,白衫无尘,弑神剑摆于枕边。在望窗外,风雷俱逝,雨过天晴,艳阳高照、鸟语花香,林间深处传来洞箫声声,清扬空灵,杳然辽远。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为何人所救,只是翻身下榻,随手挂好佩剑,不由自主寻箫声而入林。    幽篁风鸣,伴轻音幽咽,松涛阵阵,随箫吟诵和,一切岁月如此静好,凡尘种种恍若隔世。他踏落叶而来,行到水穷之处,独见一个粗布加沙的和尚盘坐溪头石上吹箫。和尚相貌平平,却着实一手绝世好箫。    他没忍心打扰,阖目敛息,静立林间,清癯的身形,融成了一竿幽竹。箫音在一处婉转低徊处做结。他久久回味其间,不觉泪打衣衫。    “阿弥陀佛,施主身子可见大好?”和尚不知何时已立定眼前,口宣佛号,双手合十,揖礼相见。    他悠悠轻叹一声,睁眼看着和尚定定半晌。和尚不气不恼,只是笑容可掬地回视于他。终于,敛了敛无端妄想,他郑重其事地合十回礼:“和尚有礼了。多谢和尚以音律疏导在下错走经脉,助我平安渡过此魔劫。免我堕魔之苦。”    和尚点点头,笑说:“施主托大了。音律便是音律,仙乐梵音也不过是悦人耳目矣,若非施主心中自有清气,贫僧岂敢自不量力、以身试险,贸然为上古神力做引?”    他心中一凛,又打量起眼前这个平凡无奇的和尚。这个和尚,的确其貌不扬得乏善可陈,从头到脚称不上衣衫褴褛,但也补丁叠列,加沙褪色,一双芒鞋磨烂了边,年龄不大,却在眼角处窥得见疲惫与沧桑。只那眼神,淙淙和缓,脉脉有情,似有千言万语,只落禅定。他一瞬间很是迷惑。    和尚摆手解释道:“施主多虑了,凡间开悟者多矣,贫僧不过略探得其中一二,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    他心想,也对,凡人修炼得道开悟者凡几,灵力可窥探至神力者确有之。此僧如此法力,已是凤毛麟角,兼顾修为定力之高,实属不易。    一念及此,他立时对和尚有了几分敬意,言语上也亲善了许多:“大师虚怀若谷,不轻不慢,果然是得道高僧。在下逢难之时,幸遇大师,真乃大造化!”    “不敢,不敢,贫僧与施主有缘尔。”和尚伸手作请,“施主这边请。”    和尚引着他穿林渡溪,来到一处草棚。草棚坐落于临水之畔,前有溪水半绕,后倚青山竹群,左携四季娇艳之花囿,右伴巍峨叠嶂之峰峦。草棚四面透风,虽无雕梁画栋、飞檐斗拱,但简约大气,干爽整洁,不失为高人雅士诗兴词趣之所。草棚中央茶具简案俱备,二人谦让一回,各自落座。    和尚扶袖布茶。他闲适地欣赏着眼前的无限风光,突然眼前一乱,生出几分各色的别扭。和尚打眼一瞧便知端倪。    只见花囿中一块圃畦中杂蔓丛生、野草恣长,实在与周遭风雅绮丽的景致格格不入。他不由得微蹙眉头:“此间是何仙姝,为何如此颓败?”    和尚曰:“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可惜花架已空,野草荆蔓霸席,看来此季无缘得观荼蘼盛世了……”    他自幼天之骄子、贵不可言,即便几逢劫难,最终都能遇难呈祥,虽未可心想事遂,但从来都说一不二,遇到此类有碍观瞻的事,自然心中不适,直是要插手一二,非要立其位、正其名,当即覆掌一挥。一道冰色光晕缓缓而降,草荆即刻除得形迹皆无。如是还不作罢,他指着那块干净得纤尘不染的地催促道:“此刻正是花褪残红之时,大师宜速耕种!”    和尚笑了笑,有些漫不经心:“不急,不急,随时而已。”    他心想,随时,随时,此时不播种,更待何时?    不及和尚再做道理,他已起身出了草棚,径入花囿,查看地势。    和尚摇摇头,有些无可奈何,伸手从加沙里掏出一个破布包,顺手一掷:“施主,接好。”    他头也未回,只伸手一夹便以二指捉住了布包,打开来看,果然是花种。他这才抬头对那和尚报以粲然一笑,迫不及待地开始撒种。    不想到,山风刁钻乖觉,偏在此时吞云吐雾而来,花种撒下了不少,也被扬起无数,他心急道:“大师快做个法,挡一挡这厉风。”    和尚托杯,自续自品好不惬意,根本不以为然:“不妨事,不妨事,空而无实者必受不住罡风,强留下来,也生不出芽。随性而已。”    他一愣,似有所悟,但仍不通透,便不再说什么,继续撒种。种子刚撒完,一群草雀趁火打劫,蜂拥而至,遍地啄食。他连忙上前轰赶:“糟了,种子都要被这些草雀吃光了!”    不想,和尚倒是心旷神怡,欣赏着草雀抢食笑道:“雀儿为林除虫,林为雀儿供食,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礼尚往来自是缘法,种子多着呢,几只雀儿吃不完的,随遇而已。”    他不觉停下了脚步,品咂着这几句话,甚为警醒。    这边厢,草雀刚走,几声隆隆雷响,又下起了山雨。他伸手遮头,几步躲进草棚避雨。山雨不大,淅淅沥沥却又紧又密,不一会儿,花囿之中便分出了几道小流,冲走了大半的种子。他心里愈焦,自言自语道:“天有不测风云,一劫未渡一劫又起,雨水冲走了种子,可谓前功尽弃……”    和尚摇摇头,没有再笑,意味深长地看着顺水漂泊的种子:“真材实料总有用武之地,到哪里都能落地生根,此处不开花,自有花开处。一枝独秀不是春,遍地生花春满山。随缘而已。”    他闻言怔在当下,只觉得过去执迷之过,直如偏要种在花囿中的种子,急功近利,蛮来生作,结果害人害己,逼得自己几乎堕入魔道,祸害生民无数,险些铸成大错。然而他等的离人,盼的因果,追的运数,却依旧不知所踪,无问何方。思及不弃之约,等待之苦,相思之疾,离别之痛,一任思绪蹁跹辗转,他不禁潸然泪下。    和尚眼中闪过不忍之色,一闪即逝。等他自己从怔忪中回过神来时,和尚已为他洗好了茶盏,和颜悦色地请他入座,丝毫不提方才的失态。他也如常就坐,若无其事地与和尚谈经说法。    和尚将茶盏布于他眼前,扶袖托壶,轻轻一斜,茶水一线入杯,渐倒渐满,直到杯满,和尚依然不停手。    他眼睁睁看着茶水不息地溢出杯外,不停于案上恣意横流。本以为和尚一时走神,不料,一会儿功夫,壶已见底,水已泛滥,和尚还不罢手。他慌忙提醒道:“大师,不可再倒,茶水早满!”    和尚终究止手,答道:“施主便如此杯,悲惘痴恨早已充斥其间,如何再装得下禅意道法?施主先将自己的杯子空掉,再来参禅论道,何如?”    他当即顿悟,内外湛然,豁然开朗,犹似醍醐灌顶,无复嗔痴声色相为障,从前迷惘,当下顿消。    一念生,人海茫茫无论久长;一念死,天大地大地老天荒;一念喜,生离死别凡世伦常;一念悲,万物生灵大道扶匡。    他心如明镜台,身如菩提树,前后因果突然清晰地展现眼前。他前所未有地明确了自己该走的道路,明了了一生归宿。放下执着,放下痴念,才能拿起,拿起他所等待的因果,拿起等待过程中的修砺。    他依然泪如雨下,然而此刻的泪已满是欢喜。    他轻轻站了起来,双手合十,深深一稽首:“弟子受教了。弟子何其愚钝,如今才堪彻悟,实在惭愧!枉我生入此世几千年,竟不及大师百年修行!弟子如今灵台清明,已知前路,就此拜别,若此生有缘,你我再赏花品茗。告辞。”说着,他径出草棚。    和尚并不拦阻,也没回头,只是啜了一口香茗,淡淡说道:“此前何来?此后何往?”    他也没有回头:“此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此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多谢禅师点化!”说罢,他乘风携雨翩然而去。    许久,草棚中捧茶的和尚入定般动也不动。雨帘迷蒙,迷离中一个白色虚影从和尚身上脱体而出,站了起来。    那虚影清雅出尘,唇齿如画,银发曳地,白袍轻罗,遗世风姿世所无两。虚影缓缓飘向他消失的方向。停在草棚边缘半晌,遥望目不可及的背影良久。    “尊神为何不与他相见?他可是等了尊神千年之久。”和尚不知何时已经跪拜在虚影身后,生怕打扰离人思绪,声音又轻又柔小心翼翼。    “多谢禅师借我金身,助我等渡化。只是此间玄机……”虚影幽叹道,“时机未到,相见争如不见,只会徒增伤悲。”    和尚依旧不解,却没有追问下去,而是宽怀似的劝慰道:“终究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如今已开悟,此后不必再护于左右,尊神便可转生了吧?”    “然也。”虚影点头喟叹,“只是转生于何时何地,却不能为我左右。”    和尚点点头,忍不住问道:“贫僧尚有一事不明。他乃上古神身,尊神为何点化他安身凡尘俗世?”    虚影低下头,摩挲着手上一枚光华四射的戒指,答非所问道:“神凡无异,皆如沧海一粟。禅师,一滴水何以不会干涸?”    “这……”和尚答不上来,只得摇摇头。    虚影阖目淡淡道:“涓滴入海,方得自在……”说罢,虚影渐渐化作轻烟,袅袅融入虚空。只留下一句偈语回荡:    “凡尘朝暮皆成空,爱恨情痴一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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