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繁匀青是被刺骨的冷水泼醒的。 冷水当头倒下,冻得人不由打了个哆嗦。想她以往在家里哪里受过这般“优待”,当即醒了过来,对面前泼水的人怒目而视。 泼水的是个年轻姑娘,模样倒还不错,只不过一手叉腰一手拎着盆的架势,有些气势汹汹。 “哟,你终于醒了!”那姑娘森冷一笑,又转头对身后的人喊道,“主子,她醒了。” 繁匀青有点懵,搞不太清楚自己是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还是在一百年后。 那姑娘见繁匀青目光游移,拽着她的衣领把她拖了起来,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警告道:“桃音你这贱人,告诉你给我小心点说话,不然别想活着回去见度华年!” 桃音?繁匀青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桃音这个名字,是那个自称她前世的东西。 繁匀青还不知道那藏在她身后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听到她的声音,就会不由自主难过,被她牵引着,被她控制着。 所以这里还是……一百年前?繁匀青偏过头,想绕开姑娘,看看她身后的人是谁。 “醒了?”那人自己走了过来,一张丑陋令人恶心不已的脸呈现于繁匀青面前。 虽然早先已看过这张脸,不至于毫无心理准备,但她出现的时候,繁匀青还是差点没忍住吐出来,胃里泛酸的感觉很难受。 正是恶女夕。 她走到繁匀青面前,泼水的姑娘乖乖地退到了后面,低眉顺眼很是乖巧,毫无刚才那副嘴脸。 恶女夕令人作呕的脸上扯出一个笑,不知道要表达什么,只是那满脸腐肉蠕动的一幕就让繁匀青不忍直视。 她转过头不愿意再看这张脸,恶女夕却将她的头扳了过来。 “桃音,”恶女夕的声音依然沙哑无比,她仔细地打量着繁匀青,说,“你不过是有一笔丰厚的家产,其他你还有什么比得过我呢?” 至少外貌给你比,还是能看得过去的……繁匀青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 恶女夕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倒是听得出来其中的嘲讽:“桃音,你有什么资格配得上度华年?” 繁匀青愣住了,不受自己控制的,她听见自己说:“那你呢?你就能和他在一起?你更不配!繁度二家永不联姻,你更是别想!” 身旁有人叹了一声气,黑雾化为的手伸了过来,时间停止在一刻,桃音的声音在繁匀青耳边响起:“青青,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一百年前真实发生的事情。” 这是,一百年前真实发生的事? 繁匀青瞪大眼,望着恶女夕那张静止的脸,有些不敢相信。 “我与度华年从小一起长大,本是青梅竹马,将要嫁给他为妻……可是恶女夕用百日局蛊惑了度华年,让他爱上自己……”桃音轻轻地说,语气中有些悲伤,“她背着度华年,暗地里将我害死,吞掉我的家产,想与度华年在一起……” 繁匀青心中涌上愤怒,即便这种事情没有真实发生在她身上,就算只是发生在所谓的她的前世身上,但足以令每一个听闻的人气愤。 这样想着,越看恶女夕那张脸越是觉得恶心,繁匀青侧过头,忍不住干呕起来。 桃音默默地看着她,拉着她的手,说:“不过,这恶女也有她应得的下场。我会带你去看看,看看她是如何为世人唾弃,如何凄惨收尾。” 她们拉着手,站在夙城的半空上看着城内光阴流转,云来过往,风去复归,世事变迁,人来人去。 桃音将繁匀青放了下去,落在一间宅院的外面。 这座宅子十分眼熟了,门口处竖立着三个饰有纹案的柱子,其中一根正好挡在大门中央,将门分为了两个通道。 看着有点像度华年在夙城北边的那座宅子,不过很新,似乎建了没多久。 她推开门走进去,看见度华年坐在池子旁边靠近门一侧的地上,手中拿着工具正在打磨什么东西。 繁匀青走过去,蹲在度华年旁边,问:“你在做什么?” 度华年竟然毫不惊讶有人闯入,他转过头,眯起眼对繁匀青一笑:“我在做一把伞,现在伞柄快要完成了。” 这个时候的度华年,已经与一百年后她的夫君度华年更有几分相似了,周身的气质比方极冠之时沉稳了许多。 “给谁做的?”繁匀青又问。 “给夕做的。”度华年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手中的伞柄上,仔仔细细地打磨着。 他的脚边放着一张图纸,上面是一把伞系列的设计图,包括整体的样式,还有拆分开来,伞柄上的雕纹,以及伞面上的图案和周围一圈的伞坠。 繁匀青蹲在他身旁看了一会儿,问:“你不认得我了吗?” 虽然知道在这里发生的事情都是曾经既定的事实,即便相遇也不会被记住,过去是不可能被改变的,但是繁匀青还是想问一问他。 度华年抬起头,果然面露茫然:“抱歉……我们有见过这么?我不记得了。” “哦,那就是没见过吧。”繁匀青说,“只是你和我的夫君长得很像,可能我认错了。” 度华年露出善意理解的笑,这时候的他还是那么喜欢笑,而且笑起来的时候就很温柔,又是那么的好看,让人不由得沉醉。 “我和姑娘的夫君很像?”他笑着道,“那想必也是一个温和耐心的人吧。” 是呀,她的夫君自然是极好的。可是她现在有了私心,只想她的夫君眼中只看到她,心里不会有别人,不管什么前世不前世的,不管他过去喜欢的人是不是她。 “不过我分辨得出来。”繁匀青说。 度华年脸上还是带笑,很耐心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作为一个陌生人不好与他有太近的接触,于是繁匀青拿起他之前用来打磨伞柄的工具,戳了戳他的左手,说:“我的夫君和你有点不一样。” “他的左手,没有小指。”繁匀青说。 度华年惊讶道:“可以冒昧一问……这是为何?” “不知道啊,我还没有问,等我回去问问他。” 度华年的左手小指残缺,她许久之前就发现了,只是度华年一直试图隐瞒,还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很容易发现,他总是在遮掩自己的左手,只要稍微与他离得近一些,就会发现不对劲。 繁匀青没有问他,她想等他主动告诉她。 “姑娘要走了吗?” “是啊,”繁匀青回答道,“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这里住着你喜欢的人吗?” “嗯!”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他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虽然神色隐隐有些羞赧,却丝毫不打算掩饰,“她就在屋子里。” 他一边说着,停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望着池子对岸的屋子。 那间屋子正是最开始她来到宅子里住的地方,后来她和度华年一起住的也是这间屋子。从这个方向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屋子的窗户。 繁匀青顺着度华年的目光抬头看了过去,只见屋子里窗户旁边,侧倚着一个人,窗外高大的树投下树荫,正好为她挡去了夏日炎热的日光。 池子上赤红的花开得正艳,被水洗得娇艳欲滴。正是一年初夏再来,人都还在,恍然岁月静安。 那人将书覆面,在初夏的午日后慵懒睡去,却不知有人在专注看她。 繁匀青看着他专注的眼神,脸上露出那种有些幸福的神色,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当初被度华年带回这座宅子时,她见度华年总是在凝视池上花开处,好似要透过那地方看到什么。 现在才知道,他的目光穿过百年的时光,再见此时之景,见到那人还在昏昏沉睡。 那是唯一留给他的,只可回望的记忆。 “想和夕在一起。”她耳边传来度华年的喃喃自语,“想要的,只有她。” 悲伤在那一瞬间汹涌而起,繁匀青捏住胸口处的衣服,死死抓着,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尖叫起来。 这就是要让她看到的“事实”?既然事实这么残忍,为什么又要让她看到?如果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假装度华年心里只会有她,不管他是带着何种目的娶了她,这样就算以后死皮赖脸让他留下,也不会心有芥蒂啊。 繁匀青痛苦地捂住眼睛,有温热的液体浸染她的手指。 她第一次知道心痛如绞的感觉,第一次知道心里有了一个人,会为他痴迷沉醉,会因他开心,会因他痛苦不已……却一点也不怨恨。 * 面前的景物突然灰暗了下来,光影支离破碎,里面的人来来回回飞快走动,时间在飞速地流逝。 等到环境再度明亮起来时,繁匀青放下手,没有看到度华年了。 桃音在繁匀青身后说:“今天是恶女夕的死期,她会死得很惨,会被所有人唾弃,她死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拍手称快。” 她轻轻推了繁匀青一下:“你去看看吧——不想看就回来。” 周围覆着一层厚厚的雪,灰暗的天空也有飘雪,看样子此时正是冬季。 池边的那棵大树上树叶早已落尽,只留下光秃秃的覆了白雪的枯枝,一个撑伞的人站在树下。 那人一身朴素的红衣,撑着白色的伞,站在雪中,仰头看着雪从天上落下。 雪花落在她的伞上,却不融化,而是顺着伞面上的坠子滑下,保持着完整滑落大地。 这把伞……很眼熟。 周围有梅花开了,白茫茫的雪地中,红色与白色交缠。远远的看去这就是一幅静止的画,画中的人孤立天地白雪间,一身红衣十分显眼。 虽然周围满是雪,繁匀青站在雪地中,却丝毫感觉不到冷。 她走了过去,站在那人身后,问:“度华年呢?” 那人听见有人来并不惊讶,也没有转身,平静地回答着—— “我让他回去了。” “回哪里去?” “回度家。在我身旁,只会害了他。” 她一个人于天地间仰头看雪,却又像是在等着谁来。繁匀青站了一会儿,没看见恶女夕的脸时,她真有一种这是个美人的错觉。 繁匀青有些累了,转身想离开,桃音在后面等她,同之前一样,黑色的雾气就在后方的不远处。 她与这个时间里的人都无关,所以与他们说话完全没有影响。并且,他们不能主动对繁匀青产生什么“行为”,就像是在看一场戏,戏里的人物表现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表现着他们的生离死别,他们可能会被戏外的人影响,但不会影响戏外的人。 然而这个时候,本该一直站在那里等着她死期到来的恶女夕,突然转过了身,目光死死盯着正要离开的繁匀青! “繁匀青!” 她沙哑的声音令人心头一震,繁匀青猛地一惊,转过了头,正对上恶女夕扭曲的、满是腐肉的脸。 她她她……为什么会……! 繁匀青瞠目结舌,话都说不出来一句,瞪大眼睛本想转头看向桃音,却发现桃音的脸上露出惊恐,向后倒退着。 恶女夕收起伞,走了过来,扣住繁匀青的手腕。 她低声笑了起来,慢条斯理地问:“你觉得他爱你么?” 繁匀青一怔。 她再问:“你觉得我很丑,是么?你觉得我是怪物,对么?” 繁匀青答不出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恶女夕说:“你见过玉牢儿的样子吧?那副不生不死的样子。” 繁匀青愣住,这是一百年后的事情,为什么一百年前的恶女夕会知道玉牢儿的样子?为什么知道她见过玉牢儿? 恶女夕见她一句不答,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见到了那怪物一般的女人吧?我们都是怪物,不若去问问他,若是你真如我这般丑陋,可还爱否?” 外面响起嘈杂的人声,似乎有很多人聚集到这个地方来,他们要闯进来,他们的目标是这宅子中唯一剩下的人,恶女夕。 繁匀青担心恶女夕看得见她,外面的人也会看见,于是想早点离开。可是四下找了一圈,桃音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恶女夕讽刺地笑着:“繁匀青,你眼中所见之事,并非是你的‘事实’!” 事实……?恶女夕知道桃音在带她去看事实?! “你想知道所谓的事实?”恶女夕扯着她的手腕往宅子里走,“我带你去看看,什么才是真的‘事实’!” 宅子四处突然冒起浓烟,气温越来越高,视线所及之处可见隐隐约约的火光。 这里……烧了起来! 繁匀青心里惊恐不已,生怕自己无法离开此处,想逃脱恶女夕的钳制。可是那只手力气很大,恶女夕轻蔑地笑了一声,拖着繁匀青朝池子正对的屋子走去。 那间屋子已经燃起了大火,火光灼眼,让人无法直视。恶女夕却一点也不惧高温,拖着挣扎不停的繁匀青径直走到大火前。 她大笑着,沙哑的声音如同地狱走出的恶魔。她用另外一只手抓着繁匀青的头发,强行按着繁匀青的头,朝大火中压近! 不要——! 繁匀青已经感觉到了炽热的温度烧在她脸上,在浓烟和火焰中无法呼吸,可是她无法挣脱恶女夕的压制,甚至是呼救的声音都被堵在了喉咙中。 大火终于蔓延到她的脸上,很快将她的皮肤烧焦,可以听到“滋滋”的声音,痛楚和灼烧感都是真实的,高温也是真实的。 不要…… 繁匀青慢慢地停止了挣扎,巨大的痛苦让她忍不住哭了起来。意识也在这痛苦中,逐渐消失了。 恶女夕目睹这一切,却笑得开心极了。她大笑着,笑着,眼中却有泪水滑落。 仿佛在火中的那人不是繁匀青,而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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