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李世民在自己的帐下与亲随议军务,只因接到了皇帝圣旨,招大军回朝,所为之事自然是论功行赏。要知道,李世民虽然带兵在外,却始终并未对朝廷动向一无所知。他在朝官至尚书令,又领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之职,黄河以东地区已尽属秦王辖制范围,而他又设洛阳为治所,朝廷有心依附者必不在少数。当然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的有心安排。二人既是秦王部下,又深知朝廷常有变数,必然要洞察秋毫。封德彝依圣意密奏李渊,李世民同样在朝廷也有传报通情之人。李渊前次下旨命他暂驻东都,此次又更改圣意,个中内情,他早有感知。 中军前殿,李世民沉默不语,原本平定中原是大功一件,竟不想父皇对他已有忌惮之心。 “自古君臣皆是如此,陛下与殿下虽是父子,亦是君臣啊。何况,如今殿下功劳甚大,陛下有所忌惮也是在所难免。”高士廉劝说道。 长孙无忌却是不以为然:“舅父所言不虚,不过,依我之见,殿下若想在朝安稳,也需早作打算。” 李世民抬头看着长孙无忌,有意问道:“如何打算?” 长孙无忌欲言又止,半晌才道,“眼下,卑职倒没有应对的万全之策,只得看陛下如何圣意。此行召殿下回京,不知陛下会如何封赏?要知道,殿下如今已是官位无加了。” 李世民长叹一声:“若我当真有心去争官位,以我如今之功,天下还有什么官位是争不来的?不曾想,我为大唐征战多年,倒头来却无功有过。” 几人听秦王如此言语,一句因无奈而随口说出的话,却不经意间合了他们的心意。 房玄龄忙接话道:“错不在殿下,错在自古君臣之道。所谓功高震主,从来都是帝王最为忌惮的。殿下要想免祸,除非解甲归田。” “房参军恐怕思虑过轻了。”高士廉在朝为官多年,几经沉浮,最知朝政之道,只听他道:“以秦王如今之功,已不能全身而退。如今有权柄在手,尚是难安。若失了这些,岂不只能做那刀俎鱼肉了。” 长孙无忌愁眉不展:“依舅父之言,岂非进退两难了?” 高士廉摇了摇头:“不是退,便是进。既无退可退,便只能一往向前了。” “一往向前?前路如何,谁又能知?”李世民不无感叹道,这“前路”二字却引得长孙无忌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秦王:“殿下,我今早听黎儿说王妃昨日做了个奇怪的梦?” 李世民点了点头,这才说起了昨夜无絮梦青鸟一事,问几个心腹部下,可有解梦之法。 长孙无忌思忖片刻,只能宽其心道:“卑职听说这青鸟是西王母取食传信的神鸟,看来该是好寓意啊。” “当真?”李世民倒有些意外,再看房玄龄似乎想到了其他,“殿下,卑职听说这洛阳城南玉清玄观有个道士,名叫王远知。此人得诸秘诀,尤善解梦,能掐会算,无一不灵。” “王远知?”高士廉颇有惊讶。 “怎么,舅父识得此人?”李世民问道。 “卑职在前朝为官时,曾见其为炀帝杨广当面盘算,所计之果,后来无不应验了。既有他在洛阳,殿下何不去问上一问,是噩梦,还是好梦,问后便知。更何况,方才所言,殿下亦可借此问卜将来之事,探问一应对之策。” “当真如此灵验?” 高士廉点了点头,“此人通灵解疑,几无纰漏。” 李世民听得半信半疑,只是奈何左右规劝,他倒想亲自一见,辨知真假。当日,他便简从出行,只由长孙无忌、房玄龄陪侍左右,换上布衣微服,出了城,直奔玉清玄观而去。进得观中,长孙无忌瞒去秦王身份,只报说,“一公子拜谒远智道人,求卜问之。”很快,几人便由道童引进观中殿内。 李世民进门,正见一束发青衣的瘦削道士手执拂尘,冥坐当中。听见脚步声进,怡然自得的道士口中问着“又是哪家公子来问卜?”,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正与登门而入的李世民迎面相看。王远知眉头兀地皱起,见眼前人威风凛凛,气宇非凡,还未等李世民开口报一虚名,他便惊呼道:“此中有圣人,得非秦王乎?” 几人面面相觑,自出军帐,从未走漏风声,却未曾想竟被那王远知一眼看透。 李世民只得点头疑问,“道长怎知是我?” 王远知拂尘一甩,笑道:“既是此间圣人,这洛阳城中唯有秦王一人矣。” 长孙无忌见李世民不说话,便开门见山,径自接话道:“今日秦王来此问卜二事,还望道长相告。其一,为秦王妃梦青鸟一事问卜。其二为秦王前路问知。”说着先将那梦青鸟一事道明,王远知只听完这一梦中事,便执拂尘止言,抬头看着李世民,似在端详什么,又似在思索什么,半晌才终于道:“先生问的此二事,实为一事。” “此话怎讲?”长孙无忌不解道。 “秦王妃梦青鸟,是呈接天意,本就已解了秦王这其二问卜。”王远知说着,郑重低首道:“秦王是即将做太平天子的人,万望好自珍重!” 此一言既出,一座皆惊。长孙无忌、房玄龄面面相看,这忽然道出的直白言语将不敢言之分毫的心思一应倾出,反倒让人轻松许多,再看李世民,似乎也为之震惊,只是,他的惊色不过是稍纵即逝,这熟悉的话与不久前康鞘利的随口之辞可谓不谋而合。看着王远知,李世民虽有威颜,却无威辞:“道长此话,实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旁人听去,道长恐是要丢了性命。” “贫道言语若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那秦王能站在这里若无其事地听我言语,又是该当何罪?”王远知神态自若道:“秦王放心,此间观中,今日闻此言者只有你我眼下四人。贫道从来都是凭天机断人事,见知所言皆只道于问卜者。” 房玄龄道:“道长方才说了什么,我们可是未曾听见。” 王远知笑着收起拂尘,做出一副闭眼冥思状:“天地方圆,乾坤有道。自有天命,奈何凭说。” 李世民目光含威,房玄龄又要问话,他却已转过身去,步出了堂外。很快,房玄龄、长孙无忌也跟着追了出去,见秦王不言语,二人唯是小心翼翼。 长孙无忌试探道:“殿下,我派人看管好了那王远知,定不会让他胡乱对别人言及此事。只是,殿下听了他方才所言,思虑如何?......” “生死富贵该是自己做主,何须问得旁人。这道家之言,也多是不可信的。”李世民面斥道,神色却有些心不在焉。 “恕在下言有冒犯”房玄龄终于鼓起了勇气:“殿下功高而不得志,忠君而反被猜忌,天下哪有这般道理。天命不天命,非人言,由天定。殿下有天时,据地利,如今更得人和,坐拥天下有何不可?” 李世民欲言又止,没有因此而动怒,也没有因此而有半分欣喜,只是,面色着实苍白憔悴,执辔上马,不觉心头有些针刺般的疼痛,也有种说不出的沉重。 洛阳城里,主帅帐下,点将练兵,整军肃纪,李世民坐镇军中,唐军自是声势浩大。玄甲铁骑更是精兵神武,这或许也是唐军主力留在洛阳的最后一天,明日,大军便要班师还朝了。 朵楼飞桥后,便是重阕高阁。站在这里可将万千精兵习练之景尽收眼底。可是无絮眼中,看到的只有那中军帐下,背手而立,督将练兵的夫君。无絮知他从玉清玄观问卜之事,也知那王远知给了如何答复,同样为之惊愕,只是,见李世民自此闷闷不乐,心事重重,她又岂能心安。 长孙无忌看了一眼不远处李世民的背影,在旁道:“你是秦王妃,有些话,我们说不得,你却说得,有些话,我们劝不动,你却劝得动。” “劝什么?劝他去夺了陛下的皇位?”无絮一语道破,望着那孤寂的身影,却也觉得万分无助。 长孙无忌站在无絮身边,推心置腹道:“这重阕高阁上只有你我兄妹二人,我也便不妨告诉无絮,朝廷想致秦王于死地的绝非一人。如今,秦王是站在了悬崖边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你我兄妹这些年跟着秦王,个中辛苦必是比常人更看得明白。如今情势,不进则退,退则必死,秦王若不存,你我又谈何安身立命?” “没有秦王,我还要什么安身立命?”决绝之辞中,一行泪静静淌过脸庞。 “无絮,休要胡说”长孙无忌就像少时,无絮被长孙安业欺负时那样,忙安慰她道:“有我这个兄长在,便不会让无絮受任何委屈,遭任何伤害。” 无絮嘴角一丝含笑,点了点头,“那便请兄长尽心辅佐秦王,保得秦王平安遂宁。”说话间,她又转身望向那英武身姿的李世民,眼神不觉深邃起来,“若当真到了那事关生死之际,我便是一死也终究要护得他全身而退。” 长孙无忌听着小妹的决绝心思,心绪也不由得跟着坚定下来。 公元六二一年,唐武德四年七月九日,大唐秦王李世民率东进唐军归师长安。长安城内外万民雷动,百姓自发奔走,争相出迎,夹道人头攒动,从城外一直挤到了朱雀大街,一波波的欢呼声掩盖了行进的马蹄声,万余人的铠甲将士如同一条慷慨奋进的巨龙。李世民身骑驳色骏马特勤骠,一袭黄金铠甲,走在凯旋军列的最前面,时年不过二十有四的大唐秦王可谓用战功缔造了独属于自己的英雄神话。副将齐王李元吉紧随其后,尉迟敬德、秦琼、程咬金、李世绩、侯君集、段志玄等一干武将及封德彝、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高士廉等一众文臣紧随其后,玄甲铁骑万余人、执戟步卒三万人浩浩荡荡入得城中。鼓乐声鸣,喝彩无数,大唐秦王此番归师可谓开唐未有之热闹,似乎就连皇帝登基都未曾见过这般场面。 大唐军威浩大,而行进在队伍末端,被押送京城的两辆囚车则显得落寞悲凉。车中押送的两人自然正是被李世民此番俘虏来的王世充、窦建德。昔日天下人口中称霸一方的枭雄,如今也不过是囚徒末路。百姓再次感佩李世民之盖世武功,也纷纷对王世充投以石子,唾骂不止,要知道很多人当年正是挨不过王世充的残征暴敛,才流离失所,自中原逃来长安,颠沛困顿,亲人离散,见王世充怎能不怒,百姓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若不是有兵士护守,恐怕这位昔日的大郑皇帝早就尸骨无存了。反观窦建德倒是少遭人骂,他于河北仁政施德颇得人心,见其囚于车笼,百姓多是无奈叹息。 秦王携此行所掳前往太庙亲自呈现战果,传报捷音。而后领兵过横街,在这里,皇帝李渊携文武百官正候在承天门南门亲迎秦王凯旋。 李世民、李元吉上前稽首而拜,皇帝李渊亲为二人掸去尘土,更拍着李世民肩膀道:“秦王此行不负朕望,不负我大唐之托啊!扶危解难,吾儿甚是辛劳啊!” “为陛下分忧,为大唐安定,是臣应尽之责。”李世民稽首再拜,“儿臣何敢言辛劳之事。” 李渊欣慰地点了点头,见二子如此威武,唐军如此浩大声势,他当真打心底里欢喜。 父子君臣寒暄即毕,那王世充、窦建德很快被缚圣前,李渊自是禁不住要摆出胜利者的姿态,一一数落二人罪状。不过数语后,他便下令,命将二人暂且关押,听候处置。只是,哪曾想那窦建德心直口快,直言不讳道,“我既是兵败于你大唐,自是无话可说。连累部属亲族,令百姓生灵涂炭,固然有罪。但秦王答应过不杀我,饶我一命!” 李渊一听,满脸喜色顿时消去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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