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廖知拙已在京中停留了近十天,这段日子以来,他一面关照林黛玉身体状况,一面暗暗观察贾府上下,尤其是贾宝玉的为人性情。 说来也好笑,贾宝玉素来惧怕他老子贾政,连带着连一概男子都被他一棍子打翻,成了泥猴癞狗。廖知拙几次看望林黛玉时遇着贾宝玉,贾宝玉都是勉强寒暄两句,就找机会溜走了。 林黛玉事后嘲笑他:“我哥哥看似严厉,为人却温和端方,只不爱与人亲昵,你怎会怕成这样?” 贾宝玉也不在意,说道:“廖哥哥年长我们几岁,却更似父辈,平常不苟言笑,尤其是若有所思地打量我时,我心底打怵得很,所以能躲开就躲开吧!”惹得林黛玉捂嘴直笑。 这日已是十月中旬,恰逢元妃省亲别院修葺一新,牌匾对联高悬,古董文玩列陈,珍禽异兽悉有,真是色色具备,再无遗漏。这段时日贾琏与廖知拙往来也多了些,贾琏对这位沉默不语却守诺重义的拐角亲戚,还算敬重。因而这日,赶在贾政题本上奏之前,贾琏趁机约了廖知拙进入园内赏玩。 廖知拙一路观赏,一面听琏二爷不绝于耳的引导介绍,其洋洋得意之情,难以掩饰。廖知拙边看边应和,直待琏二爷口焦舌燥,两人方绕出园子来。 廖知拙辞了琏二爷,往贾母院内走来。他先是向贾母请辞,之后,又来到林黛玉处向她道别。 林黛玉正俯在房内书案前写东西,见到廖知拙忙行礼款待,看座上茶已毕。林黛玉细听了,才知廖知拙已定于三日后离开京都,面露不舍,欲挽留其待到年后,但又知他这两年为廖、林两家忙碌,无暇顾及自己之事,于是也不好强留,只央告说:“哥哥不管到了哪一处,都给妹妹报个平安才好,若是驿站方便,最好也将哥哥所见所闻告儿妹妹知。” 廖知拙笑说道:“当日与妹妹的约定,一时半刻也未曾忘记,届时定会设法传递消息给你。”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只是,我这一去,归期不定,只留妹妹在这深宅大院内,仍有担忧。我现住的三进小院已被我买下,你奶哥王芝和林管家之子林瑜会一直守在这里。你若有急事,只管送消息给他们,他们自会设法与我联系。” 林黛玉点头应了,廖知拙又劝说道:“你身边的大丫鬟青鸢、白鹭两人,心灵手巧,近两年苦心钻研药膳,不如我就将他们送来你身边伏侍。” 林黛玉静思一番道:“哥哥说的我也明白,只是常年住在这里,他们家嫡亲的姑娘小姐,大小丫鬟也就这些,我再添些儿个,越过他们,怕不好看。且外面,知道的,明白我们是花自己的银子,不知道的多嘴多舌,令人可畏可厌。况且现有这些人,也尽够用了。” 廖知拙叹了声,也不很劝,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又坐下,隔着书案靠近林黛玉轻声道:“妹妹如今也已年近十二,别人家的姑娘不是已经订下,就是开始相看。”他看到林黛玉两颊飞起一抹红霞,知她羞窘,但如今林家无人,自己长她近十岁,也算是他长辈,只能尽力替她思虑一番,继续说道:“叔叔在世时,也曾提及或可与贾家亲上加亲,只是他已仙逝,后事如何也无法预知。我这段时日定睛细看,深觉贾家非是合宜之家。” 他见到林黛玉脸颊的绯红尽数退去,手扯锦帕竭力镇静,心中不忍,却又不得不继续说:“古人都说婚姻是合二姓之好,不只是个人私事,所以婚事能否落定,不只是个人意愿如何,更是要看两家之主的本意。” “就贾家而言,贾宝玉虽性情柔和,待女孩儿可亲,但他秉性气弱,遇事怕是难以迎头直上。他怜惜女子,甚是多情,怕更易招惹人心,两厢都辜负了去。若贾府一直这样昌盛,贾老夫人一直这样身体康健庇护他,你又不嫉妒他心上挂念多人,他比之那些动辄打骂妻小的横货,确是上等的人选。” “怕只怕,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如今的贾家已是到了要紧关头,度过去尚有再兴之机,度不过去,也只怕最终是曲终人散。而越是此等紧要关头,人心更是愈加难测。人本就是趋利而行,平日里,利与义尚能权衡择取,关键时,驱义就利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了。” 林黛玉坐在一旁,低着头,纤细的手指死死地绞着丝帕,听到哥哥这番言论,又羞窘又害怕,又生气又懊丧。 她羞这等私密之话不是亲生母亲密言,竟是一个成年男子对自己说的。对这等仿佛遥遥无期又仿佛说不定那一日必会降临之事,她又有无限的恐惧,只想过一时算一时,今日却被逼着认真思虑这事。她又生气哥哥说出这番对宝玉完全否定的话,今日像宝玉这样认真平等对待女子的男子已是少数,其他男子那个不是将女子看做尤物、玩物或所属之物? 可是她对于贾家未必美好的未来却也是心有所感,一个世家最重要的就是人才的培育,一旦后继无力,巨流之下,怕是有倾覆的危险。可如今贾家,上辈勉强有二老爷正儿八经为官做事,其他人只是虚有爵禄,这辈人中,贾琏只是料理家务,宝玉又天生不爱读书,贾环如今看来也是一般,只剩一个再下辈的贾兰,又太过年幼,不知将来如何。仔细算来,这一二十年竟是无可用之人,无可用之材,一旦有何变故,只怕是连招架、回旋之力都完全没有,这煊煊赫赫的钟鸣鼎食之家,怕是顷刻之间就屋倒房塌。 林黛玉沉思半晌,终于松开手,抬头对廖知拙道:“哥哥的意思我已明白,只是其一,如今外家怕是我唯一的安身之所,别人都可说他如何,只我不能说;其二,先父曾提过贾林两家联姻之事,只是此事未落于纸端,彼不负我我必不负彼,若果真他有悔意,我必不强求;其三,虽说覆巢之下无完卵,但就贾家而言,只要不是抄家灭门之类的大祸,保全自身,安稳生活,应不是难事。” 廖知拙见她如此说,也不多言,如今有贾老夫人在,应能护持她一段时日,以后不论是去是留,也只能等黛玉出孝、及笄后再说。因此他对黛玉说道:“妹妹心中有数即可,如今妹妹虽在孝中,但寄居别家,终有不便,因此,很不必完全按守孝的规矩走,心诚即可,想必叔叔在天之灵,更愿意看你安康和乐!” 待林黛玉点头应了,站起身来,告辞说:“说了这么久,也该走了,妹妹放心,三年两载我必回来。三日后出发,我就不再过来辞行,免得彼此伤感。”林黛玉依依不舍地送廖知拙走出院门,看着他衣角一闪隐在墙柱之后,好一会儿,才反转回房,正巧遇到贾宝玉兴冲冲地走来,看到林黛玉,道: “林妹妹,廖哥哥呢,我才听人说他来辞行,也赶来辞他一辞!” 林黛玉嘲笑他:“你来晚了,他已走了。你不是一向躲着他,今日怎么特意赶来送他?” “我与他一块儿,尤其不自在,但并非不喜欢他,我自知他是个好的。所以他要走,怎么也当跟他告辞一番,也好让他安心。” 林黛玉转身先入得屋内,坐回椅子上,喝了口茶,才道:“奇了怪了,其一,你怎知他是个好的?其二,好让他安什么心?” 贾宝玉也一旁椅子上坐下,回道:“妹妹怎会不懂,他是既你哥哥,像妹妹这样品格的人,你哥哥自然也是好的。同样,正是因为他是你哥哥,你住在这里,他心中怕仍是担心,我自告诉他,有我照看着你,绝不会让你给人欺负了去,也好让他安心上路。” 林黛玉听了,心有叹意:那个人能如宝玉这样,将人真真切切地放在心上,这样一个人,别人怎么还能多加苛责他。摆摆手不再多谈此事,只问道:“这几日姐妹们不便来我这里,也没和他们好好聚聚,今日无事,不如去找他们玩去。” 贾宝玉站起道:“那咱们快去,他们正在三妹妹那里,我今日从外边回来,顺手捎了些街边卖的小竹篮、根雕香盒之类的给她,他们正好见了,都在那里挑拣。” 林黛玉一边随着他前行,一边说道:“越是看惯了精致贵重的物什,就越喜欢那些古朴稚拙的小玩意。我上次才回扬州时,哥哥也送了我不少这样的东西,难道你们做哥哥的都是这样么。” 贾宝玉笑说:“妹妹你如今有了亲哥哥,就把我丢一旁了,说来我们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可如今你们常常亲亲热热地说话,我这个哥哥倒落了后头。” 林黛玉回头看了他两眼,又转头前行,轻声说了句:“那不一样。” 贾宝玉未听清,走近她追问:“什么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了?” 林黛玉用手帕在面前遮挡,笑不做声,径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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