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上旬,廖知拙去廖家祖坟祭拜后返回姑苏。回了家门,他先是给林如海请了安,说了些廖家的相关事宜,然后才回到了住所,沐浴更衣,用过午膳,欲看望林黛玉。  廖知拙尚未靠近后花园一角的蕴珠楼,就远远听到悠扬悦耳的琴声飘来,驻足凝神静听,弹得是《雁落平沙》,秋高气爽,天静沙平,鸿雁飞鸣呼应······  待到曲终,廖知拙才举步进入园内,早有守门的婆子进去通报。沿着曲折的溪水堤岸绕过太湖假山,才来到花木掩映的蕴珠楼前,林黛玉已经在台阶上方等着。  “哥哥终于回来了!”林黛玉提裙迎下台阶。  “午初刻便到了家,只是风尘仆仆,沐浴更衣后才好见妹妹。”廖知拙微笑着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说道:“今日看到妹妹,只觉得与以往不同!”  林黛玉也笑:“妹妹明白哥哥的意思,妹妹之前自怜自苦,忧心得失,失了平常心。如今爹爹卸任,病情好转,心境自然平和。况且,总是愁眉不展,也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  二人一边说一边走进楼内。待上了茶,嘘寒问暖已毕,林黛玉说道:  “赶巧哥哥归家,妹妹正有一事请教哥哥。”看到廖知拙示意何事,林黛玉继续说道:  “再过两日就是中秋佳节,前日我与父亲商议过节事宜,父亲突然说中秋那天要去太湖游湖。我担心他身体,本不欲答应,但父亲如今越发怀念往事,执意前往,我也不忍扫兴。所以,此事还想与哥哥商讨商讨。”  廖知拙沉思一番后,说道:“说句令妹妹扫兴伤心的话,我们心里都清楚,叔叔的病情目前虽然平稳,但根子上却已经千疮百孔,如今因他离了职,精心地保养,才延了这些时日,这已经是上天恩赐的,再不能贪心了。如此境地,与其小心翼翼对待,让彼此都难以释怀,不若在这短短日子里,随叔叔心意,或吃或喝或玩儿,过一段好时光!”  林黛玉听了沉默不语。廖知拙又说道:“此地离太湖也不远,我们提前一天到哪里,歇息一晚,第二日可以尽情游玩。”    林黛玉自中秋太湖游玩归来之后,就再未出门。平日在家,首要之事就是照顾父亲,偶尔也会按着书中的方子,亲自下手给父亲做粥菜点心。其次就是管理全家上下的各项事宜,日常开支、年节往来等。其他时间要么看书、弹琴,要么花园内四处走走玩玩,闻闻桂花香,赏赏银杏落,逗逗鸟雀,喂喂游鱼。  忙忙闲闲,自有一番趣味。  时间匆匆已到了年前,入冬后,林如海的身体明显差了许多,不时就要卧床静养,况且一家三口也都不是爱热闹的人,所以,也没有大肆热闹,只是清清静静地贺完岁。  转眼就到了元宵节,林如海病得越发重了,彻底起不了床,林黛玉、廖知拙二人时刻伴在床前。  正月二十九,这日天气难得晴暖一些,林黛玉正站在假山亭上望着河岸南侧的樱花林,只见粉白的樱花如云似霞,美不胜收。可惜这美景在满面愁容的林黛玉眼里,却更是刺目。  她轻依着栏杆怔怔地看着,紫鹃悄步走上来,轻声道:“姑娘,已近巳时了。”  林黛玉听,点了下头,叹了声,就顺着山道下来,准备去往林如海处。原来,近来一个多月,林黛玉每日辰时都会去林如海居处看护,竟连这满园的春色都未曾关注。今日愁绪满怀,不知不觉就来到这山顶,举目四顾,方舒了口郁气。  林黛玉来到林如海的漱玉斋内,正碰到廖知拙从屋内出来,忙上前行礼,问道:“爹爹这会儿怎么样?睡着吗?”  廖知拙回道:“醒了小半个时辰,和我说了些儿话,现在还未睡,只闭目养神,可能是正等妹妹,妹妹先进去瞧瞧吧。”林黛玉听了,不及多说其他,忙辞了廖知拙,打帘进入屋内。  只见屋内仍燃着炭盆,暖暖的檀香隐隐约约。转身进入里间,只见林如海合目斜靠着大靠背,感觉到人进来,睁开眼,见是林黛玉,一笑。拍拍床铺道:“玉儿过来。”  林黛玉轻步走过去,坐下,轻拂了一下林如海枯瘦如柴的手,满腹涩然,只轻唤了声:“爹爹。”  林如海叹了口气,本从容淡然的脸上略过一丝怅然,用另一只青筋暴凸的手轻拂了一下林黛玉的发髻,又握了一下她的手,玩笑说道:“玉儿不能尽随你娘亲呀,也得学学爹爹的洒脱淡然呀!”见林黛玉略有释然,又说道:“最近几日我睡梦中常梦到你祖父、祖母和你母亲,转眼醒来却只是惘然,所以爹爹并不畏惧死亡,甚至急切与他们相聚,只是每想到你又很是担忧。”  林黛玉听了,回应道:“爹爹担忧女儿,就如同女儿担忧爹爹,你放心,我自放心。”林如海听了笑道:“很是,很是。”转头从靠背后摸到一个小盒子,递给林黛玉,说道:“这个东西,我本待你生辰的时候再给你,今日索性就给了你吧,也省得我常常惦念。”  林黛玉接在手里,看向林如海道:“听说昨日外祖母家又来了信儿?”林如海沉吟了片刻,才说道:“也不是其他什么事,还是你大表姐封妃省亲建造省亲别墅的事。”  他见林黛玉睁着大眼,深感兴趣,也知自己撒手而去之后,黛玉的归宿也只能归于贾府,索性说个明白:“如今不只贾府欲造省亲别墅,京中尚有其他权贵之家也要建造。所耗费钱银无数,在我看来,也不知是幸与不幸。”  林黛玉见父亲不以为然,问道:“大表姐进宫十余载,终于封妃,且圣上恩许与全家团圆,不是好事?”  林如海知女儿冰雪聪明,怕是故意如此凑话,笑问:“进宫非是永远无法与家人相见,尤其是如你外祖母这样的权贵之家,况且,封妃后更是有例日许家人进宫看望。而这省亲别墅耗资甚巨,省亲之日怕也只有一时半刻而已,何以见得是幸事。”  林黛玉又问:“那为何圣上下此旨意,舅舅们也明白么?”  林如海长叹一声,摇摇头,只轻声说了句:“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说了这许多话,消了精神,摆手让林黛玉退下了。  听着林黛玉轻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林如海闭着双眼,头脑却越来清晰:他悔了呀!  当初娶得良妻美眷,却子嗣艰难,幸而自己也不甚在意,且官场正春风得意,却不料一场疾风寒雨,竟令娇妻一病而故。当时意外来得太快,自己怒火中烧,匆忙中将娇女远托他人,并默许了与贾府的亲事。当时自以为计谋周全:贾林两家点头默许,两个小儿女朝夕相处,婚后定会和和美美。谁知,贾府日渐衰败,贾家小儿虽是痴情之人却非长情之人,更非能护花的良人。如今,元春封妃,非吉乃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黛玉的前途可知矣。  如今要解开这无纸的姻缘,却苦于两小儿女情意匪浅,欲托付给若愚,又苦于二人绝无私意,交于他人,又苦于时日不足。  左思右想,只得暗中安排,望老天保佑!  却说林黛玉返回蕴珠楼内,打开父亲交给她的木匣,只见里边红绸上放着一支珠花金簪,她拿起仔细看了看,轻蹙眉峰,心中疑惑:我自来并不钟爱金银饰物,父亲也从未送过这样的饰品,今日为何偏送了这支金簪?  思之不解,索性放下。    七月初六,烈日炎炎,蝉声嘶鸣,正是三伏天气,偏林如海撒手去了。  林黛玉与廖知拙强掩心中哀痛,按照林如海遗愿办理丧事,一面敛殡并停灵于漱玉斋中堂,一面命人张挂灵幡经榜,一面请阴阳先生测算吉日,择定停灵七日天,一面发送讣闻与亲朋······  殡葬事宜虽先前已由林如海亲自定下,但具体操作起来也是繁琐异常。短短两日林黛玉已是心力交瘁,难以支持,幸而林家亲朋好友并不多,处了已经提前赶来看望的京城贾家,尚有姑苏横山林家、扬州瑞松和尚、湖南南山书院的吴院长以及其他几个较近的朋友。几家人陆陆续续派人赶来吊唁,终于发丧安葬。  事毕,只余贾家贾琏、林家林贤琪、大和尚瑞松尚留在林家。  大花厅内,大家各自坐着喝茶,不曾言语。廖知拙抿了口茶,放在桌子上,向长喜道:“请姑娘来花厅!”长喜应声去了。不一会儿,林黛玉一身素衣摇摆着走来,她过了这段时日,犹如雨打风吹的春花,勉力挣扎在枝头,仿佛再有一丝儿的风雨,就会飘然而落。  林黛玉拜见已毕,安坐好,看向廖知拙。廖知拙环顾一番,朗声道:“几位均是林叔的至亲至友,如今林叔身故,身后仅余一掌上明珠,所以今日请各位来,正好与各位陈明相关事宜。”说着他从旁边桌子的黑漆木匣中取出几张纸,继续说道:  “根据林叔遗嘱:林家祖宅处所置田产、店铺、庄园等均并入林家公产,只两位姨娘如今居住在玲珑居,若有难处还需横山林家照拂一二;家中仆妇下人有别意者,归还身契,另给一人十两白银以安身;另有现银三十万两交由贾家老太君用于林黛玉抚育、教养、婚嫁事宜;林家历代主母嫁妆归于林黛玉所有,一并交由贾家暂管。此事由瑞松大师作为鉴证。”  说着,一旁的老管家分别将两个匣子呈送至贾琏、林贤琪面前,二人面色均不曾改变,略推辞一句,便收下了,并在林如海的遗嘱上签了字、盖了私章。  瑞松大师看此事已了,站起朝廖知拙、林黛玉道:“老友已登西天极乐,也无需贫僧之处,贫僧告辞。”林贤琪也一并起身告辞,廖知拙、林黛玉一边向他们表示感谢、一边送他们离开。  之后贾琏也向二人道:“林妹妹与廖兄弟怕还有许多事要安排,我就先行离开,不打扰两位了。”  林黛玉强撑着回到座位上,一低头,一串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廖知拙令老管家自行安排下人去留之事,便走到她面前说道:“林家几代积累的财富足以让许多人眼红,你独自拿着,尤孩童抱金于闹世。虽说以前曾与横山林家断了关系,近几年对方一再寻机修好,如今不若趁着对方理亏气弱,修复了关系,你在京中也好有了依仗。”  他见林黛玉止了眼泪,继续说道:“京城贾家,在此之前,提及修建省亲别墅之时,叔叔就送去了十万两以襄助。这些叔叔早就与此两家长辈书信往来,做了约定。此外,尚有几处宅院、商铺,叔叔转于我的名下,由我代管,待你成年婚后,一并做为嫁妆交还于你。”  林黛玉听了,说道:“哥哥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这些死东西,我一个人又哪里用得完。孤身一人,再富比石崇,又有什么意趣。哥哥接着就是,不必事事告知于我。”  廖知拙听了,也知她生来富贵,虽知金银贵重,却比不过亲人挚友,也不耐烦管这些事务。也就不再多言,自替她打算好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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