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攸宁将食盒盖了起来,拎着去了素衣的屋子,隔着老远便闻见了浓浓的中药味,走近之后便听见屋中传来的咳嗽声。    “这都好几日了,还不见好吗?”攸宁自己掀了帘子走进屋,拖了个凳子坐在了素衣床边。  素衣赶忙起了身,胡乱地拿了件衣服将自己的口鼻盖了起来,“小姐怎么过来了,奴婢没事的,您快回去吧,若是传给了您可怎么好。”    舒攸宁轻手轻脚地将她重新摁回了床上,取下她蒙在脸上的衣服,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哪那么容易就能被你传染了。”  “这可难说,奴婢从前也觉得自己壮实,可后厨王婶着了风寒,奴婢就去瞧了她一眼,回来就病了。”    “莫大夫给的药记得按时吃,不是什么大病,过不了几日就能好的。”  “奴婢知道。”素衣低了头,总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劳小姐记挂着,这几日给采薇姐姐忙坏了,伺候了小姐还要来给奴婢熬药,也就是在咱们院里,若是在别处,这点小病定不会给休息的,结果您连屋子都不让奴婢出。”  “本来就是年节,也没什么大事。”    两人正在说着话,院中便传来了采薇的唤声,“小姐,小姐,您在这边吗?”  “在呢。”攸宁起了身,探了个头出去,“怎么了,着急忙慌的。”    “三公主和郡王爷过来了,在前院等了您半天了,奴婢到处寻您不见,结果您在这里。”  攸宁一听,也不敢再多留,简单嘱咐了素衣几句便带着采薇回了前院。    而另一边,舒攸歌步履沉重地回了落梅阁,远远便瞧见柳静娘拎着个藤条站在门口,她本能地一哆嗦,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哟,献殷勤回来了?人家大小姐怕是连个正眼儿都没给你吧,这热脸贴冷屁股的滋味可好受?”柳静娘靠在门框上,阴阳怪气地说道。    舒攸歌没有心思跟她纠缠,小心地贴着墙边绕了一圈,微微一礼道:“娘,我先回房了。”    “呵,我倒忘了,你也是咱们府的小姐,是主子,我虽说是你亲娘,但也只是侧室,是下人,以后可是不敢说你了,不然这脸子是说甩就甩啊。”    舒攸歌眼眶包了泪,咬着唇轻轻往后退了一步,“我不是这个意思,娘永远都是娘。”    “你还知道我是你娘。”柳静娘上前一步,一巴掌就糊在了舒攸歌脸上,“去跟你爹告状的时候就忘了我是你亲娘,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翅膀都硬了,一个两个都学会了背地里告状,我告诉你,在你爹眼里,前院那三个才是正经八百的血脉,你算个屁。”    柳静娘手向来都重,舒攸歌只觉得耳朵里面嗡嗡响,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听不见了,她娘亲嘴皮一张一合她也完全不知道说了什么,只有吧嗒吧嗒的眼泪声敲打在心上,回响在心底。    柳静娘手里的藤条一下下抽在她身上,她似乎是感觉不到疼,也忘了要求饶,木桩子似的戳在原地,看在柳静娘眼里只觉得她是不服,下手便又重了很多。    舒攸歌的大丫鬟香儿听到响动从里间出来,见着这情景赶忙上前,用身子护住了舒攸歌,后背上立时便落了藤条,一阵儿火辣辣的疼。    “主子,求您停手吧,小姐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她好歹是您的亲生女儿,您这是要打死她不成?”  “我倒巴不得她能死了。”柳静娘嘴巴恶毒,手里也不停,“你让不让开,你不让开我连你一块打。”    香儿从小跟舒攸歌一起长大,眼瞧着舒攸歌吃过的苦,心中极是不忍,此时便横下一条心,用力抱住了舒攸歌,替她挡下一大半的惩罚。    香儿的痛叫声终于将舒攸歌的魂魄拉了回来,她抬手握住了又要狠狠打下来的藤条,低声说:“娘,我知错了,求您饶了我们吧。”    柳静娘斜着眼睛打量了下舒攸歌,心里倒是有些奇怪,从前她也挨了不少打,可从未有一次向今天这般……她想不出用什么样的词去形容,说是冷静也好,说是平静也罢,反正就是一点情绪都不曾有,虽说是求了饶,可眼神里却没有了往日的屈服和害怕的样子。    她甩了甩胳膊,也懒得多想,琢磨琢磨时间舒镇南也该回来了,心知要是让他看到这一幕自己必然要受罚,便哼了两声让这主仆俩回了屋。    香儿咬着牙站了起来,搀着舒攸歌一瘸一拐地进了小屋,她们从小到大挨打已成了家常便饭,屋里的棒伤药从来都少不了,香儿扶着舒攸歌坐下,随手便从梳妆台的小盒子里取出了药膏。    “小姐今日这是怎么了,光挨打也不求饶,您又不是不知道主子,只要您肯认错她便不会下重手,瞧瞧这一身的伤,怕是要好一段日子才能消了。”  “冬□□服厚,也看不出什么。”舒攸歌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嘴角竟上翘起了一点弧度,她娘打人从来不打露在衣服外面的地方。    香儿挨得不比舒攸歌少,给她上药的手不自觉地抖着,舒攸歌用脚勾过了旁边的凳子,放在香儿眼前,轻轻说:“坐吧。”  香儿也的确有些受不住,便拉过凳子坐了下来,轻叹道:“小姐怎就想起来去跟老爷告状,这一年夫人已经很少惩罚您了,小时候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小姐这又是何必。”    舒攸歌低了头没说话,她那日去书房真正要讲的,并不是这件事。    柳静娘每逢单数月的初三都会出一趟门,不同于平日的前呼后拥,每到这个时候她都是悄悄一个人,生怕别人知道一般,天不亮就从后门溜出去,一直到中午快吃饭时才会回来。    舒攸歌从前也并未在意过,柳静娘对人从来都是凶巴巴的,对自己的女儿也没强多少,府里的下人和舒攸歌都不敢过问她的私事。  但是前几天,舒攸歌难得起了个大早,刚穿好衣服便看见柳静娘出门,她一时起了好奇心便跟了过去。    如果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绝对不会再有这种好奇心。    蒙蒙亮的天,街道上还没有什么行人,舒攸歌悄悄跟在娘亲身后,转了七八条巷子才到了城墙边上的一家破败茶馆门前。  柳静娘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进门前还左右瞧了瞧,那小心谨慎的模样让舒攸歌更加好奇,她知道娘亲一贯喜欢大排面,却没想到她私下竟会进这样的破馆子。    她趴在门口看了看,柳静娘与一个中年男人坐在靠窗的边角,她循着墙根摸了过去,勉强在窗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这是十两银子,你拿着赶紧走吧。”柳静娘刻意压低的声音让舒攸歌只能听到个大概。  “我不是说这个月要五十两吗?”    “你当我开钱庄不成,我哪里有那么多钱。”  “你可是舒大将军的小老婆,舒家随便拿出个摆件都不止卖五十两银子吧。”    “你别浑说,我家老爷就那么点俸禄,多的一分都没有。”  “呵,你家老爷,叫的还真亲热,那你叫我该叫什么,你家姘头吗?”    男人放肆的笑声落在舒攸歌耳朵里,那种感觉就像是吃了苍蝇一般难受,她知道自己的娘亲出身娼门,但她从未有过轻视她的心思,但见到这一幕,她却打心底里生出了一丝耻辱感。    她娘亲这样身份的女子能嫁进舒家已经是天大的造化,舒攸歌如何也想不通娘亲为何会背着父亲与这种男人往来,若说此时舒攸歌只是心生嫌弃的话,那接下来男人说的话才真正将她打入深渊。    “这个月就算了,你三月来的时候必须带五十两银子,不然我就让帝都老少爷们儿都知道,舒将军家的歌丫头其实是老子的种,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好日子咱要么一起过,要么都别过。”    舒攸歌没听见母亲是怎么回复他的,她只觉得这句话像是炸在耳边的一道雷,让她六识尽丧。  她下意识地拔腿便往家跑,一路上不知道撞上了多少人,她脚步未停,一直冲进了将军府的大门,冲进了父亲的书房。    她挂着一脸的汗,因为跑得太急话都说不上来,站在原地不停地重重喘气,舒镇南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一向与自己不太亲近的小女儿,尽量在脸上堆了一个和善的笑容。    “你过来,有什么事慢慢说。”  “爹,我知道了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舒攸歌揪住了她父亲的袖子,话在冲口而出的瞬间却停了下来。    如果她说了,她就从高贵的将军府小姐变成了娼妓的孽种,她会被赶出家门,或许会跟她娘一样被卖去青楼,或许她娘根本就不会允许她活下去,会活活打死她。    柳静娘平日里阴狠地模样浮现在眼前,舒攸歌立时便下定了决心,她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什么都不曾看到听到过,她是舒家的二小姐,一辈子都是。    “怎么了,你要告诉爹爹什么事?”舒镇南将舒攸歌抱在自己膝头,轻声问道。  舒攸歌心中主意已定,左右也再寻不出什么别的事,只能小声回说:“我娘总是打我。”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书房回了落梅阁的,她躲在屋中听着爹爹对娘亲的数落,没有欣喜,只有无限地凄凉,她控制不住眼泪一串串划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活。    她将这整件事情吞进了自己肚子里,她甚至不想跟娘亲求证真伪,也不想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她知道娘亲同她一般心思,永远不会让这件事被揭露出来,她只求日子能继续平顺的过下去,她只希望自己永远是舒家的二小姐。    接下来的几日里,她变得更加敏感多疑,身边经过两个人在窃窃私语,她便觉得人家是在说自己,耻辱的身份让她几乎再抬不起头来。    她拼命地想要讨好家里的每一个人,她拿出自己那一点点的私房钱给舒言白买了名贵的贺礼,听到舒攸宁胃口不好便亲自下厨做了一大盒她喜欢的点心。    她讨厌这样卑微的自己,却不得不屈从与现实,她知道自己从前简单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了,往后的每一步,她都必会走得格外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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