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站在隆泰钱庄的门口,身边车来人往。虽然是热闹的晌午,可她只觉得周身寒冷,她定了定心神,轻轻敲了敲门。 侯达正在做账,听到敲门声不觉有一丝奇怪——凡是杭州城里的人都知道,每个月的最后两天是隆泰做账的日子,因而这两天的隆泰并不开门做生意。 那么,此刻的来人必是为了私事了。 想到这儿,侯达连忙去开门。 “夫……夫人!?”看到猫儿的那一刻,侯达用力拧了一下自己大腿上,那真真切切的疼痛感告诉他这不是做梦。 “达哥。”看到许久未见的侯达,猫儿温婉一笑,问道:“他在吗?” 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侯达侧着身子,一边让猫儿进来,一边忙不迭地答道:“在在在,庄主在书房看书呢,容小的为夫人通报一声。” 走进这阔别已久的屋子,一股回忆的气息迎面扑来,那些过往突然浮现眼前——猫儿以为她已经足够淡定了,她以为在离开的这五年里她已经足够坚强了,可是此刻,她只想逃。 “达哥,不用通报了。我……突然有点不舒服,我改日再来。”猫儿说着,立刻转身拔腿就要离开。 “来都来了,还想去哪儿?”突然背后一声冷冷的声音传来,猫儿一怔,顿时冻在原定,进不得退不得,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在和她说话。 “庄主。”看到不知何时立在门边的裘邪,侯达毕恭毕敬地作揖道。 “侯管家,你接着忙吧。”裘邪点了点头,继而有对那个已经僵直了好一会儿的背影说道:“你和我来,到书房来坐。”说完,裘邪扭头就走。 猫儿听着他的脚步越来越远,丝毫没有迟疑的意思,她咬着下唇,心里有些愤恨。他以为他吃定她了——或许五年前是这样,可是她要告诉他五年后,未必! 下了决心,猫儿转身追上裘邪,跟在他身后。 猫儿看着前面的背景,竟然有些发痴。前面这个她本该称作夫婿的男子,依旧风度翩翩,潇洒如旧。今日他穿了一件湖水蓝的圆领长袍,梳得是他一直偏爱的发髻,双手背着身后,走得不快,却步步生风。 看来五年的时光对他真是一点影响都没有啊。想到这儿,猫儿不禁笑自己犯痴,这个男人已经活了一千三百年了,区区五年对他来说又何足挂齿呢。 可是……猫儿的眼神黯了黯,她看着前面五步的身影,忍不住轻轻地说道:“这五年对我来说可是度日如年啊。” 思绪飘渺间,他们已经穿过了花园,停在了一栋小楼前,小楼上挂了一幅匾,匾上题字:翠茵阁。 她的本名唤之茵,这楼是用她的名字命名的。 猫儿用力甩了甩头,抛开那些纷至沓来的回忆,随裘邪走了进去。 “坐。”裘邪随手指了张椅子,猫儿就势这么坐下,不一会儿就有婢女端上来茶碗,轻轻唤她一声“夫人”,她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猫儿微笑地目送婢女离开,一回头,笑容却僵在脸上。 裘邪坐在她正前方的文案后,直直地看着她。他长着一双斜飞入鬓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喜欢不眨一眨。 猫儿连忙回避他的眼神,只盯着自己手里的茶碗。 沉默越来越长,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仿佛想要用这无边无际的沉默将她溺死。 “我这次来……”猫儿用力握着手里的茶碗,看了裘邪一眼。 裘邪颔首,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猫儿尽量不去看那双容易让她慌张的眼睛,她敛了敛心神道:“我这次来,是为了南宫家的白玉屏风。” 裘邪闻言挑了挑眉毛,依旧抱胸靠在椅背上,看着面前的女子,一幅不惊不喜的模样。 猫儿顿时有些气馁,她这次虽然是为了白玉屏风回来,但是主要……主要还是给自己找个理由回来见他一面。所以她一直期待着不论他在想什么,是喜是怒,总得给她一点反应才好啊。 想到这儿,猫儿便觉得怒火烧心,她赌着一口气,裘邪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故作平静地只盯着自己手里的茶碗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空气里才卷入一丝懒懒的声音:“南宫家的白玉屏风和我有什么关系?” 猫儿闻言,只觉得刚才只在心里暗暗燃烧的小火苗倏地烧到了头顶,她一下站起来,“啪”的一声摔了自己手里的茶碗,指着裘邪的鼻子吼道:“你别欺人太甚!” 裘邪看了看被猫儿摔了一地的陶瓷碎片,表面虽是不动声色,可是心里还是不禁感叹:都五年了,这丫头的火爆脾气还是一点没变啊。 “你这话说得甚是奇怪,我不过坐在这儿与你说了两句话而已,哪儿欺负你了?”裘邪依旧是淡淡的口气,边说边拿起了手边的茶碗,自顾自得喝起茶来。 气死她了!!猫儿就差没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要他死了。她冲到文案前,双手撑在桌面上,挡住了裘邪面前的阳光,只见她咬牙切齿道:“隆泰钱庄表面上是个钱庄,可私底下做的却是买脏卖脏的勾当,这在杭州城是摆在台面上的秘密。盗取白玉屏风的贼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栽赃给我们山水涧成功后,那白玉屏风就算是功德圆满了,没有傻子会带着那么惹眼的赃物到处跑!在这个杭州城里,除了你裘邪大老爷,还有谁敢要那能杀人的白玉屏风!!?”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猫儿已经气得脸颊通红了,她微微喘着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恨不得抽他的筋喝他的血了。可是如果没有爱,又哪里来的恨呢?猫儿想起他们曾经一起度过的往昔,眼睛里的怒气渐渐被雾气掩盖,她慌忙转过头去,可还是有一滴眼泪就这么落在了铺在文案上的宣纸上,慢慢晕染成了一朵梅花。 裘邪看着那滴眼泪,有一丝晃神,继而他喃喃开口道:“这五年……” 可是他话还没有说完,只见猫儿又回过头来,口吻又呛又辣地说道:“你别告诉这五年隆泰钱庄已经改邪归正了!?” 裘邪看着她的眼睛,此刻里头清清亮亮的,还烧着一团小火苗,仿佛刚才那一场雾气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罢了,他无奈的笑了笑,道:“白玉屏风确实在我手里,但是我不能给你。” 裘邪这无奈的一笑,本来只是笑自己太痴傻,看到她的眼泪竟然还会觉得心疼。但是这笑容落在猫儿眼里便多了层嘲笑的意思,过往的心酸委屈顿时涌上心头,她大力一拍文案,问道:“裘邪,为什么我要的东西你都不给我!?” 听到她这么说,裘邪也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了,他倏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的身形原本就比猫儿高大许多,如今俯身看她,加之怒气腾腾,便给猫儿带来了莫名的压迫感。 猫儿愣着,吞了吞口水。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现在换裘邪恨不得一把拧断她的喉咙了。 她怎么会知道?当他还是东海龙宫里的一只小龙的时候,便已经爱上了她。他活了一千年,一世又一世地追着她,守着她。 可是他一直告诉自己仙、人有别,他不敢去扰乱她的生活。可就在她的第四世,就在他一千三百岁的时候,他再也没能忍住,在芸芸众生中,走到她面前,娶她做了自己妻子。 她更不会知道,为了她,他断绝了与东海龙宫的关系,他亲手挑断了自己的龙筋,从此由仙堕落为妖,只为与她相守。 他给了她这么多,她却问他为什么她要的他不给? “不是你要的我不给。”回忆太伤心神,裘邪重新坐回椅子里,看着她说道:“之茵,是你不知足。” 他说话的表情太悲伤,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两个人就这样相对无言,良久良久,猫儿才开口问道:“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把白玉屏风给我?” “老规矩。隆泰的东西从来都拍卖,下个月初五,你带够银子来,价够高,就归你。”裘邪说着,眉头皱了皱,“看在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上,我卖你个人情:藏在那白玉屏风里的不是南宫家的武功秘籍,而是你们山水涧一直在找的东西。” 山水涧一直在找的东西?猫儿的眼睛瞬时亮了:“你的意思是……南宫家的族谱?” 裘邪只是但笑不语。 心下确定了□□分,猫儿说道:“你等着,我们初五一定来!”说完,便想急忙回山水涧告诉大家这个消息。 “之茵。”就在她夺门而出的那一刻,他叫住她,“你初一记得回来看龙儿,他就要幻化成人形了。” 猫儿闻言一怔——她的龙儿啊,她五年都没有看到他了,结果他都要幻化呈人形了,她这个娘,做得好不称职。 “我知道了。”猫儿背对着他应了声,还不待裘邪揣测她的情绪,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裘邪在心里默默地说道:你偶尔……也记得回来看看我。 * 傍晚的玉泉山格外的美,漫天飞舞的霞辉将原本青翠的玉泉山染成了一片金灿灿的。 斜晖照进轩云殿的流砂窗,屋子里是一派愉快的暖色调,晴空将殿门大开,让渐起的晚风穿堂而过,室内十分凉爽。 “祭司姐姐。”坐在圆桌边的舒尔拿着一张小纸条,说道:“猫儿姐姐飞鸽传书回来,让咱们下个月初五带够银子,可是这到底要多少两才叫‘够’呢?” 结果还不等晴空回答,就听到一旁一个闲闲的声音传来:“带什么银子啊。咱直接把猫儿押着,就说我们山水涧愿意把他们的庄主夫人还给他们了。到时候别说是白玉屏风,什么宝贝他们不双手奉上,任君挑选?” “凌姐就知道瞎说。”晴空看着窗外一哂,“他俩的问题要是这么好解决,又何苦在这五年里互相折磨呢?” 薛梦凌无奈叹了口气,说道:“你能不叫我‘凌姐’吗?你每次这么叫我,我便觉得自己黄花已老。”说完,还做了一个伤心欲绝的表情。 晴空笑道:“总得习惯的。” 一旁的俞潇影一边喝茶一边附和道:“我已经习惯了。” 慕容樱花也笑着说道:“嗯,晴空每次叫‘樱花姐姐’,我都听得很顺耳。” “你们一个已经嫁作人妇,一个正有如意郎君如胶似漆,老了也已经死会了。唯独我孤家寡人一个,还不知道最后是不是真的要到尼姑庵去剃个秃瓢。”梦凌说着,还做了个仰天长叹的表情,仿佛天理不容。 “哟哟哟。”刚步入轩云殿的郑终蠡感叹道,“雨云轩的当家花魁竟然担心自己嫁不出去?不如我委屈委屈我们家樱花,娶你做个二房如何?” 樱花在一旁听着只顾着笑,梦凌却已拿起一旁的茶碗朝终蠡丢了过去,嘴里还不忘“呸”了一声。 这边厢的终蠡一边稳稳地接住那个茶碗,一边叫道:“哎呀,这么凶的娘子,不要也罢,不要也罢。” 众人笑得更加欢乐了。 梦凌知道大伙儿难道拿她开涮,她也不恼,只是说了句:“好在我在猫儿长生之前就已经是她的‘凌姐’了,不然这么一来二去的,我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啊?猫儿姐姐也是长生?”原本只顾在旁看热闹的舒尔一下叫了出来。 她和小蕾刚知道柳晴空已经活了近一百年的时候很是惊讶,对于才把这个消息消化的舒尔来说,猫儿也将长命百岁的事实无疑是另一个冲击。 “那等我长大以后,除了祭司姐姐,连猫儿姐姐也要叫我‘舒姐’吗?”舒尔说着,扁了扁嘴巴。 “哈哈哈。”这会儿终于换梦凌笑了出来,“哎呀我平衡多了,至少舒尔比我可怜。” 还不等舒尔朝梦凌投去幽怨的目光,晴空便先开口道:“猫儿确实是长生的,不过她未必不会老啊。” “此话怎讲?”潇影被勾起了好奇心,连忙问道。 “妖分很多种啊。”晴空说着给自己换了杯新茶,“有从仙人堕落为妖的,有自己修炼而成的,也有走捷径成妖的。前两者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老的,可是最后一者就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 “所以说猫儿姐姐走得是捷径咯?”舒尔连忙问道。 “她是在五年前吃下了一颗猫妖的心脏,转化为妖的。”这是最快最安全的捷径了。 “啊。只要吃了妖心,就可以转化成妖吗?”舒尔说着,大眼睛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彩。 “转化的过程可不好受哦。”晴空的目光暗了暗,说道:“而且长生……是很寂寞的。” 舒尔虽然不是很懂,但是当她瞥见晴空眉眼间那一点点若有若无的凉薄与落寞时,她好像又懂了。 在众人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的时候,只听梦凌嚷嚷道:“我快要饿死了,厨房到底什么时候好嘛?这个花大婶能不能有点用了?连个饭都做不好了!?” “花大婶下山了。”潇影在一旁淡淡地说了六个字,就把梦凌给秒杀了。 “那现在谁在做饭?”梦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还能有谁?”樱花依旧笑嘻嘻的,“就是大婶那漂亮弟子和他那呆呆师侄的了。” “他倒是把饭做好了再下山啊。”梦凌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惨淡的下午……之一。 “拦不住。”终蠡摇了摇头,“看到猫儿的飞鸽传书后,他就说时刻关注南宫家的紧要关头来临了,无论如何都要下山了。” “尤其是听到小蕾已经偷偷去找南宫藤的时候,他更是二话不说飞奔而去了。”樱花补充道。 “小蕾什么时候去找南宫藤了!?”梦凌很显然已经把晚饭的事抛在脑后了。 “不知道。”众人十分一致地还给她一个无知的表情。 “你们怎么都不担心啊!?”梦凌只觉得她的头发已经要全部竖起来了。 “谁都会对自己的过去好奇的,这种本能反应谁都拦不住。”俞潇影口气淡淡地,却让梦凌静了下来。 梦凌气馁地坐回椅子里,看了看窗外,晚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散去的,天已经快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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