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她这番突兀发言,曲淮略显诧异。    他刚要张嘴说些什么,眼睛里的神采却在下一刻迅速黯淡下来,整张脸顿时低沉阴冷,像机械般看不出半分情绪,只有声音还残存着些许温度。    “嗯,该回去了。”    时间到了。    手机正好显示到七点三十分,包括那句“该回去了”,都是她原先在修正带上写好的内容。    一切到这里,就该彻底结束了。    她平静地叫来服务员结完账,领着他出了餐厅大门。    冬夜寒冷,夜风吹得行人直打哆嗦,她在绿灯前为他仔细理好大衣,明知道他不会再有任何回应,却还是轻声嘱咐道: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对面买个东西,很快就回来。”    说完,转身朝马路对面走去。    一生中有过一次相会就好。    她从来不是会为离别伤感的人,也从没有特别执念的事物,世上的东西本就来来去去,就像抓不住风留不住云,终归要有结束的那天,如今见过曲淮,还跟他说过话吃过饭,也算是却心愿了,既然都决定要抛下过去,那就不该再优柔寡断。    少女这样想着,不由小跑了两步。    她轻踩过车灯间的缝隙,像是能就此奔向光辉的未来,可下一刻,腰间突然传来“叮”的一声脆响。    像一滴水滴进黑暗般,在心上轻轻敲了那么一下。    她在对岸顿住脚步。    不远处的十字路口车流攒动,车灯一盏一盏,构出城市的夜晚,绿灯的光在她脸上闪了又闪,像是随时都会隐去般拍打着她的焦躁不安。    身后那个少年马上就要消失了,按她原来的脾气,应该头也不回地即刻走掉才对。    但此刻,她却根本无法迈步。    如果这时回头,一定还能再看他最后一眼吧?    绿灯催促着,迅速闪烁起来。    但也一定就会舍不得吧?    一定就不够洒脱,一定会哭出来吧?    少女紧握的拳微微颤抖,玻璃珠似的眸中浮出点点星光。    可想看一眼喜欢的人,又是多大的罪呢?    光在她脸上彻底暗了下去,少女攥住包上的玉佩,终于忍不住在那刻回头。    星光流转之中,是对面依旧明亮温馨的餐厅,不少店还没撤去节日装饰,与满街星子般的小灯珠热热闹闹地凑出一整夜繁华。    而繁华之下,是对岸刺目的红色倒计时。    那位少年站在这片璀璨街景之前,面容完全浸没在黑暗里,只有边缘被那光勾出好看的轮廓,是讨人喜欢的英俊深邃。    笑容明晃晃的,像夜色里绽开的烟花。    她的表情,在那瞬间僵硬凝结。    ——————    他居然还在?    他怎么能还在?    少女的脚步踩着胸口跳动的慌张,咚咚咚地在地毯上敲出余音。    孩子们惊讶地看她疾步穿过宿舍区长廊,甚至没理会任何一个人的招呼,就一言不发地径直拐进了自己宿舍,不由面面相觑。    按照她写在修正带上的内容,曲淮应该在这次绿灯结束时就消失才对,怎么可能毫无效果?    夏绫枳踩开鞋后跟,随手将包甩在玄关,仅穿着袜子就冲进了屋内。    覃友莉恰好轮到轮班休息,正在茶几前对电视节目认真记笔记,听见门口的响动吓了一跳,转头就见夏绫枳正风风火火地冲向她,直接吓成了结巴:“怎、怎、怎么了?”    却见她在近前一个漂亮的拐弯,三两步便绕到后方书桌旁。    抽屉很快被拉开,那本小心呵护很多年的日记本被连续粗鲁翻折,留下好几页的压痕,而在压痕之下,修正带上的字迹平静沉稳,与以前一样秀气工整:    “2018年1月13日,19点30分,曲淮将在Denny's餐厅与同行者说出‘该回去了’,随后走出餐厅。”    “2018年1月13日,19点35分,曲淮将站到Denny's餐厅前的红绿灯旁,但他没有过马路,在绿灯结束后,他将回到日记中的世界。”    第一条分明奏效了,说明修正带对曲淮是能起作用的,而第二条与第一条格式相同,应当同样会奏效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覃友莉起初还木讷地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见夏绫枳撑着桌子静止不动已经很久,不由试探着关心一句:“你、你还好吗?”    夏绫枳这才回过神,忙摇头:“我没事。”    说没松口气是假的。    在红灯前看到曲淮的那一刻,她的所有慌张懊悔,尽数化作失而复得的欣慰。    她甚至都都要笑起来了。    但最终,还是在想起修正带时瞬间垮掉。    这卷修正带能使用的界定究竟有多大?    对使用者又是否有副作用?    这些正是她近来担忧的问题,所以除了隔三差五的零散试验,她还不敢用它做什么出格的事。    两次狠心,已将她的坚决消磨了大半,一想起绿灯消失前强烈的后悔与不舍,她仍心有余悸。    如果他就此消失,她当真会后悔。    既然无法消除,那让他存在着,又能算多大的错误呢?    他不过是个仿制品,被她自说自话地创造出来,又要自说自话地塞回去。    “回到日记中的世界”是要回到哪里去?    万一没有这个世界,而是令他直接消失死亡呢?    虽然这个“曲淮”与她零星记忆中的并不完全一致,但多少是有些影子在的,他不过是个温柔的傻白甜,就算摆在身边又如何?何必非要让他消失?    让他自生自灭,也未必是多坏的事吧。    想到这里,她总算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面对关切的覃友莉,只淡淡回应道:“我刚才想起文里有个比较大的逻辑错误,所以急着回来翻一翻设定资料。”    她这套说辞合理,覃友莉随即舒了一口气,回头又看到电视还在播着《上流》的原著小说朗诵,心里顿时发虚,害怕夏绫枳有意见,忙解释:“我……我想研究一下这本书的架构和手法,所以擅自用了电视,我这就去关掉,不好意思啊……”    “没事,你随便用吧。”    “那……啊,对,门还没关呢,我去关门。”    玄关一片混乱,鞋子与包东倒西歪地散在那里,大门也只是虚掩着,已经有人开始好奇地往里张望。    覃友莉警觉,刚要跑过去,就听身后忽然针扎似的“啊”了一声,回过头时,夏绫枳已单手撑着脑袋慢慢陷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疼痛刺激着大脑,令所有血管爆裂般发胀,视线也跟着模糊,使得眼前的一切都摇晃着勾出好几重虚影。    覃友莉的惊慌像隔了一层墙壁,朦胧遥远,连发音都被切成零星的碎片。    在这疼痛之下,有什么东西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铺陈,转瞬间便挤入脑海,令她整个脑袋瞬间滚烫涨红,像是能即刻冒出烟来。    愧疚的懦弱的难以言说的,后悔的沮丧的不甘于此的,懊恼的愤慨的快要发疯的——    所有记忆,全都在那一刻尽数恢复。    而在这一连串画面末端,有张冷漠的脸在尽头凝结。    最后的最后,少年提剑站到她面前,屋外雷电轰鸣,他决绝的眼神在那刻被照亮。    “恨我吧。”    这是他将剑身刺进她胸膛的那刻,说的最后一句话。    门外正是交际时间,嘈杂的人声完全淹没了屋内的响动,刚才被麻痹的五感逐渐恢复,令门外的交谈声在此刻空前巨大。    “夏绫枳真的和他很像呢,连说出来的话都一模一样。”    “有吗?她说什么了?”    “真的,他那天也是这样说的,什么‘当然有事,所以你得给我找点药’,你看,和夏绫枳说得完全一致吧?正常人会这么回答吗?”    “说不定会出名的人,思路就是差不多的吧?”    “但我一点都不希望他出名,转来才不过半个月呢……”    “哎呀,别不开心啦,至少你们有同班过嘛。”    “你不懂,他原本不是表演者之一的!早知道就不给他投票了,我们班的节目原本是唱歌,是曲淮提出要改演《Secret》,还拿出了改写的剧本……啊!我就说!他肯定早就打算要进桐西了,不然正常人会在期末转学吗?你不知道他这半个月里望向桐西大楼多少次!从早到晚,一有空就朝那边看,我有次半夜去教学楼那边打公用电话,看到他一直一直盯着桐西看呢!”    根本不是什么偶然。    “价值观被影响后,人就会下意识去模仿那个影响自己的人。”    “夏绫枳真的和他很像呢,连说出来的话都一模一样。”    “明明你小时候很甜很可爱的。”    原来如此。    她彻底想起来了。    原来她当年虽然失去了关于梦境的记忆,但那些记忆的影响却并未消失——    她如今的所有行为举止,思考方式,甚至说话语气,全都是在下意识模仿那个人。    那个强者。    那个只用了半月,在什么人脉都没有,什么情报都匮乏的情况下精心谋划一番,就迅速从只能仰望这里的下方,一下子进军到这里来的少年。    他会被桐西录取,绝不是什么好运或偶然。    那都是他一步步算好的。    夜沉得正好,曲淮站在桐东校门前,抬头望向热闹的桐西大楼,朝着某个窗口浅浅笑了。    但很快,他的笑容逐渐淡去,露出其后掩埋的冰凉,随后,他嫌恶般拍了拍大衣领口,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冷笑。    五年前的那个梦境,根本不是什么令人流连的幸福记忆,他的到来,也不是什么爱情故事的开端。    那是冰冷的刺痛与绝望的深渊。    “那为什么呢?”    电视里,主持人正朗读着原文结尾。    “坐上马车前他回头问了一句,四周黑漆漆的,连半声鸟叫都没有,为什么不重新开始,而是回到这里来呢?”    “然后他听到他的声音,从一团棉絮般拥挤膨胀的黑暗里传出来,穿透玻璃般厚重密封的屏障,终于落进他耳朵,在那样一个了无星辰的夜里,他竟也看清了他的口型,他在说着……”    “因为,醒的是我不是梦。”    他是来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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