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微蓝已在宫中待了半月,后土祠里多的是日夜诵经祈福的尼姑,整日里不知念的是什么,微蓝脑补了一下念经的小和尚,也不知面前这帮子小尼姑念的经有几分记到自己心里去了。各宫忙着卜算的事而根本没空再管她,微蓝有心避开,也自得其乐。每日铺块竹简抄抄佛经,管它记到心里了没。 近来月圆,眼瞅天色渐晚微蓝还是不太愿意入睡。南风在一旁帮她披着外衣,也是执拗地站在她的身旁。 “小姐,外头冷的。”南风温柔地劝着。微蓝举目看了一眼天边,笑道:“明明是新月圆融,哪有半分冷意?” “小姐,等宫中给南海郡王的卜算结束了,咱们去求求慧主子,看看能不能早日出宫,奴觉着小姐在宫中一点都不开心。” 微蓝笑着揉揉南风的头,“那去哪里能开心呢?我现在这样,其实在哪里都一样。”微蓝言语中颇多惆怅,回想着蓝楠当时情况,好像踩在一条跑道上,每一个阶段都会有人提醒你,该做什么事了。就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你先回去歇着罢,我无妨的,再说这么晚了,阖宫都在清心,哪里有空来管我?”微蓝自觉需要一人静静,信步走去静苑的小花园,自整理思绪去了。 吴君峤留给她的玉牌她已不自觉随身带了好久,挂在腰间明晃晃的一块,其中血色亮得惊人,微蓝看着天上的月亮,掸了掸地面的灰尘,不太避讳地席地而坐。 莫问给了那个锦囊说有惊无险,到底是指什么呢? 微蓝不知,她的唇边何时扬起一种淡淡的苦涩,这夜是久违的宁静,星子不太亮眼却独立自由。微蓝揉了揉自己僵得生疼的皮面,这看似温良端庄的模样,还能忍受被拘束多久? 夜风徐徐,许是这静苑安排得太急,苑中布景有股古拙味道,倒叫微蓝很是喜欢。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微蓝好好在自己的地方待着,也是平白惹来祸事。其实她现在的想法是,幸好她不在屋内,不然这突然出现的志皇,她应该如何应对? 微蓝手里的灯笼被风吹得暗了暗,志皇见到她,笑容转深,扬起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蓝努力心平气和道:“民女给皇上请安。”说着行了礼。 志皇挥手让自己身边跟着的黄门走远些,状似随意地步步逼近。 “不必多礼,你却是一直这样怕朕啊。”黑夜里,志皇的话懒洋洋的,微蓝抬头看着他迷离的眼神和映着月光的绝美下颚,握紧了手中的玉牌。 志皇低低笑出声:“怎么不说话?”一边伸手要搀扶起她来,微蓝微微避过,往旁边一侧,自己起身,动作控制得精准巧妙。 志皇笑了起来,目光不明,估摸着是以为微蓝欲拒还迎。 “洛小姐到底还承着祈福的名头,又有吴家在,朕如何敢造次?”志皇似笑非笑地开口哄着,“前几年你姐姐刚入宫的时候,倒是经常会和朕聊起你。” 微蓝仍旧不敢动弹,不过听志皇稍微点破了些利害关系,心里确实松了一口气。 “皇上说笑了,民女资质平平,原无甚好说的。”微蓝不太自然地接口道。 “哦?”志皇含笑看着微蓝,夜光下他的眸中的光不太真切,月光撒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更有几分华丽。“资质平平却为你堂姐捉刀,迎得了肖家的婚约?”志皇的语气骤然冷淡,“你可知……这是欺君!” 微蓝慌忙跪下,手中的玉牌更烫手了些。她咬了咬唇道:“民女不知……”打算死撑到底。 “资质平平却轻松难住了德馨会中一帮文士?还是说你这艳若桃李的面容等同于无盐了?”语音刚落,微蓝感觉志皇低头靠近,有热度的呼吸就拂在她的耳际,微蓝全身绷紧,整个身体中唯独能听到自己不安的心跳声。 “你知道那年你落选归家,朕厚赐了南郡洛家吗?”志皇说着又笑了笑,声音有几分促狭。 “皇上是治世明君,胸中自有天地,厚赐南郡洛家定然是有您自己的缘由。”微蓝感觉志皇只是想捉弄她,这么一想,她整个人镇定了些,虽尤有心悸,不过总算是缓过来些。 志皇眸光转深,“当时皇祖母让你回家勤加练习,不知收效如何?”说着他有左右看看,似乎是在找古琴。“当初迷住肖和的那一曲清音,朕也希望一听。” 微蓝的视线慢慢掠过志皇的眉眼,望着天上的星子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又收回视线低头道:“皇上想听自然可以唤肖夫人来奏,何必为难民女这般蠢钝之人呢?” “再者,民女既为祈福,自然是不食肉糜,不饮乐作乐,这般才展诚意。近日阖宫上下都沐浴斋戒,还请皇上不要强人所难。”微蓝低眉敛目,看上去温顺无比。 可是话落到志皇的耳朵里,显然就不那么好听了。许是不耐烦一直同她打太极,志皇微怒:“抬头,看着朕的眼睛回话!” 微蓝无奈地抬头正对上志皇的眼睛,志皇双眼微眯,等着她的回话。 “民女确实不才,有负太皇太后嘱托,愿焚香抄经表意。” 志皇正值盛年,耳聪目明,微蓝的推脱他听得一清二楚,脸色也渐渐阴沉。“你不怕朕就把你一直丢在静苑?惹恼了朕有何好处?”志皇冷哼,目光紧盯着微蓝,似要将她剖开一般。 微蓝长长呼口气,心里对这种不平等关系抗拒得很,一股怒气升腾上来,但这种生杀大权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情况,说她不怕也是假的。 “皇上为何一定要刨根究底呢?过去的事也不过是过去罢了。” 志皇愣了愣道:“朕是天子!朕想要知晓,仅此而已。” 微蓝心里一阵反感,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玉涟公主一定是跟着志皇有样学样。遂朗声问:“民女自十一岁起在金陵县主身边长到这般年岁,闺中有言称民女贞静寡言,有言称民女木讷,这旁人如何说就一定做得数吗?还是端看自己如何罢。” 志皇冷笑:“你倒是有理,当年采选时故作的畏畏缩缩呢?如今怎的一丝不得见了?”他说着话,眼睛微眯,双手背在身后,有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微蓝侧过脸去,几分不太自在。“当日民女年幼,蠢钝无知罢了……”微蓝想到什么,又接口道:“现下脑袋越发不灵光,若是能一直在佛前祈愿,或许能多些主意。” 志皇的双眸幽深,“佛前祈愿?呵……这倒是个好主意。”他状似无意地半蹲身子,随手就抄起草丛里的一枝枯枝,往微蓝肩头一抽,那枯枝应时碎裂,还好算不得特别疼,微蓝捂着疼处,闷哼一声。 但微蓝把握着分寸,不想再激怒眼前之人。 “公孙雪占卜选妻结束以后,立马给朕滚出宫去!你不是要佛前祈愿嘛?朕听闻这山野精怪都喜好吸天地之灵气,不如你在这跪上一宿,趁着月光敞亮抄写经文,抄完九九八十一遍,再回房歇息。” 年轻帝王的暴怒只延展了一瞬,他忽而笑起来,轻松得似乎只是和人在开玩笑,长长的睫毛有如蝶翼忽闪着,人们总说志皇美如冠玉,微蓝淡淡抬眼看他,确实想到了四个字:蒹葭玉树。 微蓝低头拜过:“谨遵皇上圣谕。” 寂寞的清辉撒在微蓝肩头,志皇恨恨地扔了自己手里还余下的半截枯枝,“抄完了递上来,就放在后土祠里供奉着,也是你为占卜尽了份心意。” 微蓝再次点头,志皇不耐地喊着不知躲在何处的小黄门,“走!” 月色渐暗,地面隐隐多了些湿濡,偌大的静苑里,微蓝跪在外间一声不吭,她抬头看看月亮,心里也凉,膝盖也凉。无边寒意一丝丝地窜上来,微蓝一时觉得脑子有点发懵但身体还是跪得板板正正。 也不久,一直候在房里等着的南风寻出来,匆匆跑过来要拉微蓝起来。 “姑娘不可。”暗夜里有个宫女模样的人快步走过来。“皇上罚了小姐在这里跪着。”她声音低低的。 南风询问的眼神看看微蓝,不卑不亢地问:“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是了,这么晚了闲着没事,还会过来提醒着的,至少不会是什么抱着坏心思的人。 “奴是这周围的洒扫,刚刚做完活。”又左顾右盼了好一会,从怀里抽出一块棉垫道:“地上寒凉,小姐先把膝护上。娘娘说小姐性子执拗,皇上夜访,小姐必定惹他不快。”说着数出一沓经文,“这是前个娘娘授意尚宫局备下的纸张,晚间已叫圆音同众尼抄写了,共计百遍佛经。可抄经已是捉刀,小姐少不得得跪上一个时辰。” 微蓝点头:“有劳。”南风着急也要同跪,微蓝喝住她:“胡闹甚?回去睡觉。” 南风依旧摇头,任凭微蓝如何说都不走,“我可不是在这儿玩的。总要稍稍跪一下让皇上心里舒坦些,跟了我这么久,这点道理还不懂?” “小姐所言极是,不过夜深风冷的,南风姑娘担心小姐也是自然,不然让姑娘去给小姐取件外衣来披上?”宫女好心地回道。 南风连连点头称谢,还没转身消散在微蓝的视线里,就已在电光火石间昏死在地上,面对这一突变,微蓝心头一颤,再审视地看面前的宫女一眼,头脑却一片空白。 她的唇边带着笑意,是个凉薄的弧度。 宫女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不想差点传出狐仙之名的洛小姐这般天真模样,枉费我还编圆了一套说辞。” 微蓝还跪在原地,身体有点僵硬,她努力用指甲掐住自己的手心,恢复了几分清明。也不管那宫女如何,只略显困难地低头查看了南风的状况,见她鼻息尚且顺畅,心里安稳不少。 “洛小姐好气度,竟是一丝不乱。”宫女不无嘲笑地道。 “姑娘既然编圆了说辞,怎的能不听完呢?我只想觉得你可怜罢了。”微蓝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杂物,勉力爬起来。 “可怜?”那宫女疑惑地皱了皱眉。 “本来我见了你的真面,估摸着是没法活命了,可你只是击昏了南风,言语间又对我的事有些了解,倒是我一时不察,以为你提了圆音便算得上是自己人了。很显然你的主子不想要我性命。”微蓝淡漠地看对方一眼。 “不想要我性命,可见还是个长远的大谋划。你的功夫不错,宫规行礼规整漂亮。应该也不是江湖上为财夺命的杀手,顶多是哪个府上豢养的影卫。再言之,能提前知晓皇上会过来转转,还能备下一整套东西匡我的,宫中原也找不出几人来。所以……”微蓝直视那宫女的眼睛:“我觉得你可怜,打从你一开始做这件事的时候,你的主子早将你视为弃子了!” 宫女饶有兴味地看着微蓝,“洛小姐果然才思敏捷,这套说辞放给别人,怕是就要被你说动了。” “不过,你这如意算盘算是打错了。”宫女的眼神厉了厉,“我家主子可舍不得伤你,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再言,洛小姐也是个纯善之人,给我高床软枕,我也不会做违背良心的事,委屈洛小姐睡上几个时辰。醒了就一切落定。” 微蓝见她掌风凌厉,劈头就来,微微害怕,闭上了眼睛,但听一声轻笑,“我当如何?也不过如此。”整个人就陷入了一阵黑色漩涡之中。 宫女收了手掌把微蓝扛到肩头,将将走了两步被人拦住,宫女本是警戒十分,可两人气息相接,彼此都收了手。 “你要带她去哪里?”一声清冷男声。 “明日占卜,洛小姐必定中选。可她的名字出现必定引来轩然大波,我把她送去后土祠想是更有说服力。”宫女挑了挑眉道。 “放下她,我今夜便当没见过你。”男声冷冷道。 “呵……”宫女嘲讽一笑,“不想四哥娶妻已久还是对这洛小姐念念不忘?四哥不必保我,血滴令早就疑我身份,这事做完……” “那你不管自己的姐妹了吗?她毕竟还捏在洛家手里。”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路都是自己选的,旁人有甚好忧心的?”宫女轻哼一声,“倒忘了问四哥一声,你大半夜不去搂着娇妻美眷,跑到这静苑来吹得甚凉风?” “皇上口谕,着我请明姑娘回去休息。”男声淡淡,只在陈述。 “四哥回罢,这事参与的人可不少。明日自有人背锅,我亦可全身而退,……”宫女见男人目光中露出不忍,笑笑道:“远嫁到底比去吴家守寡的好罢,世家大族的院子,没个男人护着,她能好到哪里去?郡王爷对这块到嘴的肉想了挺久了,想来不会亏待她的。”说着脚步又进了两步,男子皱眉,忽而反应过来闭气,有些体力不支地伏在地上,眼中寒意森森地看着宫女。 “阿颜,你是我带回血滴令的!”他冷冷道。 被唤作阿颜的宫女也不看他,“是啊,四哥甚都好,就是心太软。不说皇上今日一时兴起过来转转,就算是他不来,也自有后宫嫔妃来算计这事。为人臣子当尽忠,皇上对洛小姐的这几分情状,是能叫她安心在吴家守寡的模样吗?”阿颜有些疲累地微动肩头,“我劝四哥还是不要管此事,你家蒋将军在其中也是摘不清楚的。若非前朝□□多有参与,我也无法站在这里和四哥说这些了。” 阿颜扫了一眼男子气得通红的双眼,自衣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四哥好生在这儿待上半个时辰罢,天一亮一切尘埃落定……”她低下头长长叹口气,“郡王爷其实是真的喜欢她的,不然也不会耗掉这么多气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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