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你还认得吧?”阿白问道。    巧娘盯着水幕中心灰意冷的女人,嘴角终于露出报复后的快意:“我化成灰也认得,当年,她当着我的面说我儿子活该,如今终于也尝到了丧子的滋味!哈哈哈哈……”    然而她笑着笑着,却笑不出来了,嘴角的快意渐渐变成苦涩。她迷茫的捂着胸口:“可我,好像并不不高兴……”    都是可怜人,何苦互相为难?巧娘的眼泪自入了黄泉就没再停过,面对仇人的痛苦,她却哭得愈加伤心。    众妖怪鸦雀无声,再说不出什么幸灾乐祸的话来。老黄定定站在旁边,眼神复杂盯着巧娘,戒备慢慢变成同情,只是同情之余,又有一丝痛苦和渴望。他双眉紧锁,忽然开口打破了宁静:“那补魂术呢?你一个凡人,又是从哪里学到的?”    “补魂术”这三个字一出,碧落就清晰的感觉到身边的阿白一下子聚敛精神,等着巧娘回答。    补魂术是个很直白的名字,魂魄就像一块布料,凡人为了保持魂魄不散,用别人的魂魄来不断修补自己的魂魄。想来这就是巧娘死后一年,魂魄极度脆弱,却仍没有灰飞烟灭的原因。    这原是仙家想出来的,专门保护历劫时神仙们精魂的办法,用的也不是他人的魂魄,只是将自己被撕裂的魂魄重新拼接。只是凡人多痴念贪欲,偷偷将这仙家的法门学去,却变了味。    老黄抬头看一眼楼梯上躲着的几个孩子:“你身上的魂魄,就有许多是从那些孩子和他们家人身上偷来的吧?”他严肃异常,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沉痛。    巧娘没回答,只怜悯的望着水幕里绝望的王夫人,又低头看看自己浑浊灰暗,行将溃散的魂魄,喃喃道:“如今的我,和她又有什么区别?”    她晃悠悠飘到那碗汤饮跟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冲老黄道:“是一个年轻人教我的,原来这叫‘补魂术’,我只知道,这样可以给我留更多时间报仇。”    她抬头望着那几个躲藏的孩子,高声道:“都是从别人身上拿来的东西,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不要——”碧落的心猛的下沉,仿佛看到了自己一般。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巧娘飘在半空中,忽然纵身一跃,跳进那沸腾的碗里。    原本就不稳定的魂魄顿时撞得七零八落,一片一片落进碗里。众人眼睁睁望着碗里的水愈加沸腾,水幕上忽然同时出现了好几个画面。    第一个画面里是一家三口,温婉秀丽的巧娘正对着烛光,手里做着针线,时不时看一眼书案边教儿子写字的丈夫,一家人其乐融融,与碧落后来见到的苍老的林秀才,满心怨愤的巧娘截然不同。    “娘,你看我写的字!”幼小的孩子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宣纸。纸上写了个大大的“永”字,虽然笔力不够,却架构匀称,端端正正。    “娘可不懂这字好不好,只不过,娘瞧着,这字看得端端正正,怪清楚的,娘喜欢!好不好得问你爹。”巧娘望着儿子,昏黄的灯光照在眼眶里,温柔溢出。    林秀才摸摸儿子脑袋,赞赏道:“夫人说得不错,笔锋和笔力需要提高,可胜在结构端正,骨架有力,五岁的孩子写成这样,不简单!”    ……    第二个画面里,是王家夫人搂着儿子,边哭边求丈夫:“老爷,那林家都告到这边来了,您可得救救俊飞,他可是咱们王家的独苗啊!”    怀里的王俊飞一边帮母亲擦眼泪,偶尔流露出心疼,一边又有点不耐烦道:“娘,别哭了,不就是一个林家吗?我可不怕!”年纪不大,这傲慢偏执的语气和楼梯上那个调皮小鬼如出一辙。    王县令恨恨的戳着儿子的头:“你这个孽障,天天闯祸!”他皱着眉头拍拍桌案,“都是你这个当娘的,没给他立规矩!”    王俊飞还是满脸叛逆,丝毫不认错。王县令想了半天,叹气道:“人家找上门,无非是要点好处,拿些银子打发了吧!”    ……    第三个画面里,王俊飞带着陈小宇那几个孩子,嬉笑着推搡一个瘦瘦弱弱的孩子:“你胆子很大啊,敢跟先生告状了!”    赵吉扯扯男孩脑袋上的总角,手向上一个用力,就把那孩子疼得踮起脚尖,站也站不稳。    旁边的少年见那男孩狼狈的样子,稀稀拉拉笑起来。王俊飞拿了根绳子将男孩双手缚住,绑在一棵树干上,又从地上拾起一个小石块,退后两步,朝那男孩身上掷去。    瘦弱的男孩脸色苍白,眼睛里全是恐惧,连愤怒都忘记了。旁边的少年纷纷效仿,不一会儿,男孩的脸就因疼痛皱在一起,看得人揪心。    忽然,空气里刮了一阵风。碧落觉得那阵风一定很冷,因为几个邪恶笑着的孩子齐刷刷打了个寒战,扬起脑袋狐疑的朝四周乱看。    陈小宇有点颤抖:“大夏天的,怎么这么冷?”他瞪大眼睛看了看,不由自主后退到王俊飞身边,“听说最近村里闹鬼,飞哥,不会是——”    他没说下去,就被王俊飞打断了。王俊飞一巴掌拍在陈小宇脑袋上:“胡说什么?”    可他才说完,空气里就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女声:“你们忘了做过的亏心事了吗?”    碧落盯着这个画面,反应过来这大约是那几个孩子的记忆,因为这里面看不见巧娘的魂魄。那几个孩子的动作忽然静止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方才不是幻觉,吓得纷纷作鸟兽散。    ……    这些片段都是巧娘和她偷来的魂魄碎片生前的记忆,断断续续拼凑起整个故事。    碗里的汤饮沸腾着将巧娘的魂魄搅得更碎,最后隐入液体中,不见了踪影。    而方才王夫人的画面重又浮现在水幕中,她依然倒在地上,双目无神,仿佛失去了依靠。    她抬头看一眼外头漆黑的夜,不远处的纱窗里,烛光映照着丈夫与新人依偎的影子。她忽然冷笑一声,扶着桌子颤巍巍站起来,毫不犹豫朝前冲去,一头撞在雪白的墙上。    顿时屋子里溅起血花。王夫人脸上带着凄凉的笑,顺着墙缓缓倒下,留下一道突兀的血痕,喃喃道:“儿子,娘来陪你了……”    客栈里原本看热闹的妖怪们都像吃了苦胆一般,愁眉苦脸望着水幕,没一个想说话。    王夫人的寿命逐渐到尽头,水幕越来越小,里头的画面也逐渐模糊到只能隐约看清王夫人的脸。    楼梯上倏然冲下来一个身影,正是王俊飞。此刻他身上少了平日里的顽劣气质,眼眶里的眼泪早已流满面,嘴里也无声的喊着娘。    他喊得声嘶力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水幕完全消失,碗里的汤饮重归平静。    ……    “可惜了,那巧娘竟这么决绝,若她愿意忍冥府的刑法,将来星君开恩,圆了她一家人重聚的梦也不是不可能。”白无常煞有介事叹口气。    碧落向来不理会他人的闲话,此刻却觉得十分理解巧娘,仿佛与她有过相似的经历:“即使再见,也没人还记得这段前尘往事,倒不如一了百了,心里还留着个念想。”    黑无常摇头,啧啧道:“我看,她是恶事做尽,没脸再去面对丈夫和儿子,只好选择灰飞烟灭。”    碧落心中不赞同,却不与他辩驳,只悄然往河边走去。    阿白无声跟在身后,若有所思望着她,问道:“若你面临这样的境地,你会怎样?”    碧落望着平静的忘川水面,水中有她和阿白的倒影。她眼神迷离起来,倒影里似乎多了无数个妖魔神仙的影子,他们指着她或窃窃私语,或直接谩骂,没有一个善意的眼神。    她微微一笑:“我也和她一样吧,带着最好的记忆离开。”    阿白眼中闪过愧疚和心疼,道歉的话语哽在喉咙,就是说不出来。他伸出手想揽她,背后却传来脚步声。    “原来小娘子的性子也这样刚烈。”小和尚的声音传来。他手中端着,缓缓走到河边,一副要念经超度的架势。    碧落认出他手里那个正是夜里用来盛汤饮的碗,小和尚大约要为巧娘念超度经。    “她已经灰飞烟灭,即使你念了超度经,她也无法再入轮回道了。”碧落轻声提醒。    小和尚微笑着点头:“我知道,可这是我的心意,如果她化成尘埃,化成泥土,也能听到我的声音,找到她的丈夫和孩子。”    ……    司命星君的屋子门口,碧落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    “进去吧。”淡淡的熟悉的嗓音传来。    碧落吓得后退两步贴到墙角,回头就看到阿白正在楼梯口静静望着她。她拍着胸口道:“你怎么总是无声无息的就出现了?”    阿白看她这受惊的样子,嘴角微不可见的勾起一个弧度。他大步走来,直接打开大门,牵着她就进了房间:“我就知道,你不弄清楚是不会罢休的。”    为何阿白总是这样了解她?碧落心里装着浓浓的疑惑。    三生阁还是老样子,堆满了书卷。阿白熟门熟路帮她找出属于林绍的命格簿,递给碧落。    凡人命格实在玄妙,碧落相信,所谓因果报应,天理循环,大约也只是他们用来安慰自己的借口了。    林绍的魂魄早已入了轮回道,如今托生在一个末代君王身上,父母皆昏庸无道,只他这个太子勤勉刻苦,忧国忧民。可江山才交到他手上一个月,叛军便打进来,可怜的他从城楼上纵身一跃,怀着痛与恨结束了生命。    再往后看,一共六世,每一世都下场凄惨。    碧落轻叹,果然,这轮回道上,哪来的天理循环?    最下面写了一行小字:六世历劫,前尘皆忘,方可归位。    哦,原来只是下凡历劫的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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