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山-相聚    微微的风吹过他的耳畔,泥泞的山路虽然不好走,但他们已经走到了半山坡,陆青气喘吁吁的说;“真的老了,以前这段山路走起来不消三炷香的时间,如今,唉~”    “我背你吧。”前面的洛异停下,将长袍系于腰间,此刻他脸色看起来不错,黑色长袍内红色的夹袄衬托着脸上有几分红润,在烟雨迷离的秋季山林,显得格外精神。    “不用了,这段山路本就很难走。”摇摇手,陆青看着泥泞的山峦,继续说;“很快就到了,你看那里,”他遥指着烟雾缭绕的山巅,青色的庙宇隐隐显现。    “快到了。”暗自提气,加大了前行的脚步。    二人不消半刻就到了山巅,枫林之下,青色的瓦台石阶上,几间淡绿色门窗在风的吹动下,来回晃动,陆青望着眼前的景象,心中感慨万分,有多少年没来过这里了,二十年,自从那次之后。    院子里的荼蘼花早已经败落,星星点点的残枝落在泥泞的地上,清晨,四周空荡荡的,除了吱呀乱叫的房门和那块写着空寂的破旧匾额,发出的声响,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万物仿佛沉寂一般,他驻足观望,对着身后的洛异说;“阿缘是个很厉害的大夫,他一定会调理好你的身子,说起来你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他吧。”    点点头,洛异一直盯着门房上写着空寂的匾额,淡黄色的字体已经斑驳得认不清楚,但他还是看出来了,那字是父亲写的,应该有三十年了。    “你父亲八岁那年来这里禅修,在这座山林里呆了三年,之后便开始游历凌云、普度众生,若说人这一辈子,谁在他面前不自惭形秽,更别提你那天生残疾心胸狭隘的叔父了。”    自嘲一笑,陆青想起当年的往事,脸上露出无奈的笑意,“佛爷一出生便被藏传佛教一灯大师誉为活佛转世,他从小天资聪颖,三岁入佛门,八岁修得大乘佛法,十五岁写大梵译经,同年创川青侯府,那时我还只是个满街乱跑的愣头小子,与他真是云泥之别。记得那一年,他在这里向我展示迷环阵,我还什么都不懂,一味地嘲笑他,真是…”    他眼角沁着淡淡的泪水,细密的纹路在不知不觉中爬满了,带着笑意的嘴角淡淡的,有些哀伤和快乐,洛异能明白那种兄弟之情,就像他与余裕一样。    “我每次见他都会自惭形秽,幸亏这家伙离开的早,否则我们爷俩一定压抑死,”撇着嘴,他有些庆幸。    无论走到哪里,光辉余韵下的人们总是看不清周遭的人,其实习惯就好。    “若不是遇见你母亲,他这一生一定很孤寂吧。”    洛异沉下头。    “你一定没见过他撒谎被一灯大师追赶的样子,狼狈极了。”  看着斑驳的匾额,陆青想起那年秋季,他是第一次见他说谎,童真的少年耐不住佛前的日日谶语偷偷溜出去看花灯,后来一灯大师问起,他憋红的脸半天才挤出两个字--祷告,后果可想而知。    两个八岁的少年,经历过童年的欢愉,也经历过人世的沧桑,少年的陆青最忍受不了魔障般的喃喃经文,总是拉着他出去游玩,直到后来去了西沧。    虽蛰伏于佛经,但他明白他的内心从未有过喜悦,淡漠如水的脾性,何时能像人一样活着,有着凡人的喜怒哀乐,有着凡人的牵挂和羁绊,所以他总爱将他拉回人世,可结局…    一抹淡淡的哀伤涌上心头。    “听说这里的庙宇很灵的,进去看一看吧。”露出笑容,洛异大步向房门走去。    可当他快到门口时,“吱呀”一声,半掩着的门被打开了,一个身着白衫的女子,迎面望着他,洛异一惊,口中喃喃自语:“冯…冯姨。”    身后的陆青也看到了,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没有半刻移动,往日那个身着黑衫,围着黑纱的女子,已经彻底的变了模样。    白色衣衫尽显其高挑纤细的身姿,清晨的光芒在她秀美的脸上跳跃,那双明眸正散发着微弱的光泽,她额前猩红的圣女印已经消退,使额头跃然于空气,常年曝晒于沙漠的小麦色肌肤已经变得雪白,此时的她略施粉黛,虽已过四十,但白芷的肌肤使整个人仿佛重生一般美艳动人。    “冯姨,你怎么…会在这里。”    冯月微笑的看着他,正要开口说话。    “异儿,你去山下等我。”陆青的声音突然响起。    那山、那树、那人,泡沫般脆弱的回忆点缀着山林,冯月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冥帝被封锁在蓝雨僧塔那一年,落空为了妻儿坠入魔道,狱君府控制整个东禹国,开始了漫长的统治,老毒王带领族中人退回百慕霖最西部,黑白巫族也退回黑雨森林不再踏足人世,祭月派在西岚国的苑谷等待着,黑娅圣女不愿离开冥帝在镜湖里默默守候着,诺大的宫殿变得空荡荡地。    战乱之后的街市在初春未还未到来就已经恢复生机,她涉过万水千山再次来到川芸,听着瓦市勾栏间的哀怨歌声,感受着从天而降的冰凉,那天就如今日,那晚的雨也如今日。    她驻足,望着躲避三年的男子终于出现。    “爹爹。”那个奶里奶气的孩子正昂头呼唤着父亲。    将她抱到肩头,宠溺的将一盏孔明灯举到脸的高度,而他身旁一直依偎着的女子,露出幸福的笑意。    陆青,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照亮了别人,却将我推向黑暗的深渊。    “有什么事么?”低沉,略带一丝疲惫,冯月打破了沉默。    陆青沉默的低下头,他知道这样的请求有些过分,但是,声音低沉的说;“你…能救琦儿么?她种了黑娅的蚀血蛊。”    冯月看着他,目光闪烁,雨水已经打湿她扶着门的衣袖,一股透心的冰凉缓缓流入体内,带有几分暗讽,那年她们也是这样四目相望,可不同的是对面的人已经落魄潦倒,再无往日红袖添香的风光,她神情淡淡的,原本要讥讽和愤怒的心也随着这阵秋雨平静下来,“我不会救她的。”    她能听到那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陆青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为…为什么?”    “我谁都会救。”她语气急缓,眼神已经疏离,半晌,她的目光移到木槿树下,平静的说;“除了…她。”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陆青感觉到无穷的落寞和无助,那原本炽热的心仿佛被当头浇了凉水,再也燃不起任何激情。    这才是她吧,无所畏惧的倔强和狂背,认识那么多年,他早该知道的,苦笑的摇着头,他踉跄的坐在冰凉的石壁上,淅沥沥的雨透过木槿树叶落在肩头,“你也不想幻尘的孩子去陪琦儿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冯月眉头一皱。    “蚀血蛊便是以爱人的血为饮,他们共生,亦共死。”陆青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着她,“你觉得异儿会抛弃她的妻子么?他一定会被吸干血液而亡。”    “你这是在威胁我么?”她的声音有些愤怒。    陆青却冷静的看着她,回应道;“没有。”    “陆青。”愤怒的一吼,冯月的眼睛一红,大步向前走去,她手中高举虚无利剑,直指着静坐的人,“你若敢伤他,我一定会杀了你。”    陆青一动不动,神情默然,讪笑道;“伤他?你可知道异儿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他的整个右臂已经被毒液腐蚀,他的这里?”他举起自己的右手,撸起袖子,“被吸去多少血,那里白骨森森,被咬得已经无法愈合,这些你都知道么?月儿。”    “你…说什么?”冯月愕然,手中的剑顿时化为虚无。    “宋贤说若不及时调理,会留下终身顽疾。”他眼睛一红,“我根本…根本…他那么倔强,除非是死,否则,你该知道那孩子的脾性,他…”    “是我对不起他,对不起幻尘。”冯月心中悲愤难以自制,幻尘临去世时的场景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阴暗的灯火下,她苍白的满是黄色斑的脸上流出一种绝望的解脱,那干瘪瘦弱的手紧紧握着她的,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经历了痛苦的挣扎,微微睁开一条缝隙,她极力地从口中挤出话来;“答应我,冯月,答应我,好好…好好…”    阉上眼睛,停了一会儿,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就在冯月感受她要死亡的时候,她猛然睁开眼,吸了一口凉气,“照顾异儿。”    她的离别是幸福的,因为在那里再也没有世人的谩骂和诅咒,她也不必躲在荒无人烟的西沧,她会幸福,一定会的,因为那里再也没有人打扰他们。    这些年,你究竟在做什么,究竟做了什么?冯月痛苦地抱住头,蹲在地上,浑身瑟缩地颤栗。    “异儿一定会没事的。”这句话安慰了她,也安慰了自己,陆青默默地望着她,面上露出痛苦之色。    “真的么?”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在询问亲人,冯月泪眼磅礴的看着他,此刻已经将他看做最信任的人。    点点头,陆青有些后悔将洛异的情况告诉她,但是如果不这么做,蹲下身子,他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半晌,柔声道;“月儿,帮我救救琦儿,好不好?”    雨下的越来越大了,风吹落荼蘼花,花瓣在空中打了转,丢丢转转终是飘落于地上,衣上,肩上,他们的四目相望于风雨中。    “你可知道那日离别后我去了哪里?”她的声音听起来清冷,低沉,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冯月没有看他脸上的表情,说;“我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了一夜又一夜,我一直在想幸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我身旁溜走的,后来才明白是我爱上你的那样刻。”  陆青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那姑娘对我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一个少年那份神圣而不为人知的爱情更加高贵,这爱不奢求回报,不曲意逢迎,不谄媚求欢,只是单纯的毫无保留的纯粹,没有经过人情世故的消磨,没有权贵地位的从中作梗。”讪笑道;“于是我信了,我抛弃即将成为我丈夫的强巴去找你,也就从那一刻苦难已经蛰伏,我不得不承认你很有魅力,这种魅力不禁在我身上,也在婧慈和玄月那里。”    “不…”陆青极力的摇着头,他从未计算过什么,更没有利用过任何人,婧慈和玄月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可冯月根本不在乎他的表态,借着微弱的灯火,她仔细的盯着他慌乱的眼睛看了一会,毫无表情的说;“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救你女儿,陆青,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利用我了。”    “月儿”他沉重而缓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和颤抖,“我…没有,没有。”    “你明知道异儿是我的软肋。”她的声音突然洪亮起来,“曾经是阿琪,现在是洛异。”    陆青颤栗的手,紧紧握住,在缓慢放开,然后紧紧握住,不,他不想在听了,不能再听了,可是冯月的声音非常清晰的出现在他的耳旁,带着梦幻般喃呢的声音。    “你之所以在娶了阮蓁之后一直躲着我,就是想让我还爱着你,因为不知,所以想求缘由,陆青,你真了解我。若是一开始你告诉我阿琪死了,因为你死了,被你那个冷血无情的父亲杀死了,我还会找你么。”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到最后几乎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喃呢,“你明知道我为冥帝拼命的原因就是因为阿琪,可你什么都没说。”    她看起来疲惫极了,看他的眼神也没有多少兴趣了,“你想利用我的仁慈救你的女儿,我告诉你陆青,不可能,我绝非善人,不可能去救她的女儿,也不会老老实实的再由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说完这些话,她显得格外疲倦,蹲坐在冰冷的地上,雨水已经将她淋透,可她却不觉寒冷,反而心里深处有一种温暖,那是来自内心的给予。    陆青心里是一片恍恍惚惚的麻木,这种麻木很快被剧烈的疼痛占据,他痛苦地皱着眉头,想要将胸口的刺痛压下去,可是于事无补,反而被一阵拘挛覆盖,他颤抖的伸出手,想要做最后的呼唤,可是冯月显然没有看见。    “我一定不会让异儿做傻事。”    “青,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风雨中,她决然的身影离去,只余下这句话。    陆青明白,那是诀别,一旦她真正做出了决定,谁也无法改变。    她就是那样的性子,一旦受了伤害,就会露出坚强不屈、毫无妥协的品质,这种品质一直都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蜷缩在地上,任由雨水冲洗自己的身躯,陆青不能否认自己的私心,正是应为不能否定,才会如此绝望,他自问世间任何事情都能轻松解决,唯独遇见她,只要遇见她,哪怕一丁点谎言也会在城墙铁壁面前瓦解得粉碎,他这种毫无反手之力的人又怎么忍心伤害和欺骗呢,他只不过在唯唯诺诺的维持那一丝薄弱的羁绊,仅此而已。    千万年的光辉,在最美柔和的美丽容颜上停过,酣畅淋漓的醉酒当歌,在篝火紧簇拥的夜晚,你清浅从容的微笑融化了一个少年的心,风,带不走的悲伤,掠过衣襟,辗转凝眸,追悔不及。    少年在雄鹰下、戈壁滩、流沙下许过什么诺言,你可还得,青涩岁月里的梦。    孤寂落寞的清幽路,默默挑灯陪伴的人啊,你的心上人已经远去,你可曾看见,还是已经深陷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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