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裕近日里精神愈发不济。  闻道同玉玲珑的尸首安置在一口双人棺中,摆在一字并肩王府大堂中央。闻裕不许人盖棺,稍一走近就能看见两人安详的面容。许是因为闭着眼的缘故,闻道平日里冷肃的神色尽被抹去,此刻一片祥和,玉玲珑素来狡黠的神色也收敛得一干二净,温和地躺在闻道身侧,双手交叠放在小腹,看着就像是睡着了。  闻裕站在棺边,觉得这两人分外眼熟,又有些陌生。  闻道不会再板着脸让他别再跟个孩子似的黏着白玺,玉玲珑也不会挽着闻道的手臂打着拉架的名号打趣他,闻道同玉玲珑现在的这副样子他从未见过——玉玲珑总是说不要去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  闻裕就这样看着,忽然又想起来小时候他因为调皮,明明恐高还非要爬到树上去结果下不来,玉玲珑捧着本书靠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上,安静的就像一幅画。直到闻道下朝回来,“画”动了,将闻道也裹了进去,成了另一幅画,那幅画谁也插不进去。  于是闻裕想,真好,他们到死也还在一起。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辈子这样难以分离,下辈子定然也是会在一起的,只是不知道,到时候他还能不能有这么幸运,再次成为他们的孩子。  闻裕静静跪在棺前,为他们守灵。这一夜他没能合眼,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  闻裕一脚踏碎地上雪白的头骨,漫不经心一笑道:“二哥哥,你说说他这是何苦呢?”  白玺站在他身旁,抬眼扫了扫四周,没发现什么异常,冷着脸道:“自找苦吃。”  “可不是嘛。”闻裕一本正经道,“跑就该跑远点儿啊,躲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被人找到才好嘛。这朔方的乱葬岗虽然大,但是遍地都是尸骨,没有一点生气。要找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白玺提醒道:“小心为上。”  闻裕笑道:“不过是强弩之末而已……”见白玺神情不对,转而改口道,“好嘛好嘛,我就随口一说啦,会小心的啦。再说了,不还有你在这儿呢。”  白玺神情柔和些许,道:“嗯。”  闻裕粲然一笑,上前在他唇角偷了个香,双手捂住心口,夸张道:“啊,能得美人一吻,在下死而无憾了。”说着嘻嘻一笑要过来抱他。  一名黑发黑眼的年轻男子站在不远处枯死的老槐树旁,冷冷道:“打扰了二位的好兴致,在下还真是抱歉了。”  闻裕没半分停顿地靠进白玺怀里,十分自然地伸手环住他腰,笑嘻嘻道:“自然不如首领大人知情识趣啦,逃命逃进乱葬岗,也实在是很有想法了。”  男子刺道:“二位追了我这大半个月耽误了双修,也实在是锲而不舍。”  白玺没说话,闻裕卷着他一缕额前发道:“日不落的首领大人,自然值得。再者说了,”闻裕笑盈盈地看着他,“首领大人该不会以为我们当真只顾着追你,这一路上什么都来不及做吧?”  男子:“……”  白玺单手揽住闻裕,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紧锁着男子,一字一句郑重道:“万俟渊,回头是岸。”  万俟渊冷冷道:“那是你们的岸。”  白玺道:“只你一人深陷苦海。”  闻裕道:“何必呢万俟渊?好好的麒麟一族小少主不当,非要跟着一票心思不正的飞升修士到处瞎折腾,你到底是人类还是神兽?”  万俟渊没回答,只是道:“众生皆在苦海,只你等不自知而已。自以为好生修炼飞升上仙界就算是脱离苦海,谁又知道上仙界是不是另一片苦海?回头是岸?哈,只是你们自己幻想出来的岸而已,生即是苦,死亦为苦,苦不自知。”  白玺道:“那你所求为何。”  万俟渊道:“简单,不过自在二字。”  闻裕“啧”了一声,道:“你怕不是被下界飞升的那些个佛修给洗脑了吧?你怎么不干脆说要把毛都剃了求个轻松呢?你说那是我们的岸,那么,我们的岸是什么,你所求的岸又在哪里?同我们有什么区别?自己修行资质差就直说飞升不了,不过是嫉妒,非把自己说的那么大义凛然,我都快要信了你的胡扯了。”  万俟渊没怎么生气,道:“别人的岸我不知道,但你的岸……”他忽而轻声一笑,道,“不就在你身边么?”  闻裕一愣。正值此时,异变突起。  平地起了一阵腥风,闻裕一皱眉,下意识挥手,要驱散这股来历不明的邪风,白玺突然道:“不可。”  闻裕动作一停。忽而感觉身体一重,沉沉地朝下坠去!  先前被他靠着的白玺不知去了何处,闻裕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全部修为,身体不受控制地一直往下落,跟个凡人似的重重地往下落。  要摔死了吗?闻裕脑子里忽然划过这么一个念头,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此刻有些慌张。  白玺呢?白玺去哪儿了!  白玺抱着晕过去的闻裕,低头看着他惨白一片的脸,冷漠道:“你做了什么。”  万俟渊不甚在意地道:“我能做什么?不过送他一场好梦而已。”  白玺慢慢抬起头,眼神锁定在他身上,压抑着满腔翻腾不息的怒火,慢慢道:“不愧是千年难得一遇黑麒麟,噩梦塑造得炉火纯青。”  万俟渊微微一笑道:“过奖。我只不过是……让他把先前经历过最痛苦的事再经历一次而已。既然之前挺过去了,没道理这一次还会栽了吧?”  *********  闻裕睁开眼,玉玲珑立马在他额间亲了一下,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宝贝儿醒啦?闻大哥快过来。”  闻裕看着站在眼前黑发金眸的闻道,以及白发褐眸的玉玲珑,一时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又一个白发的小女孩挤了过来:“我看看,我看看。”  小女孩见了他,咯咯笑了起来:“弟弟好小一只呀。”  玉玲珑道:“小无瑕要不要抱抱?小家伙还没能化形,轻得很。”  “好呀好呀。”小女孩伸手小心翼翼接过,开心得尾巴都露出来了,九条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一摇一摆,“弟弟叫什么名字呀?”  玉玲珑答道:“闻裕。”  玉无瑕笑弯了眼,道:“弟弟有没有小名的呀?”  玉玲珑道:“没来得及取,要不小无瑕取一个?”  闻裕试着张了下嘴,想叫她一声“娘”,结果出口一声:“嘤。”  闻裕:“……??”  什么鬼?  闻裕有些着急,继续发声,不过他现在尚且不能化形,还是一只奶狐狸,话都不会说,出口一串“嘤嘤嘤”。  闻裕:“……”  算了。  好在他娘听得懂,笑眯眯朝玉无瑕道:“小宝贝儿叫你姐姐呢。”  玉无瑕抱着闻裕还有些吃力,刚才压根没仔细听他瞎叫唤,闻言喜道:“啊呀,弟弟真喜欢我。我想想,不如就叫弟弟‘嘤嘤’?”  玉无瑕噗嗤一笑,道:“小无瑕,你要知道,这天底下所有的狐狸都是这样叫的,说不定就有哪只狐狸叫了这个名儿。改天你出门喊一声‘嘤嘤’,一大群狐狸回头看你,你还能分得清哪个是你弟弟吗?”  “唔……”玉无瑕有些苦恼地想了想,灵机一动道,“那不如叫宝宝好了。”玉无瑕低头看他,眼里是掩不住的欢喜,小声喊道,“宝宝。”  闻裕:“……嘤。”  玉无瑕笑了:“姑姑,弟弟喜欢这个名字。”  “宝宝。”  “嘤。”  “宝宝!”  “……嘤。”  “宝宝……”玉无瑕将嘴唇印在他毛茸茸的额间,轻声喊他,“宝宝,宝宝。姐姐的宝宝。”  闻裕:“……”  这是能让他回忆起从前的梦吗?  此刻他也差不多理清了思绪,知道这多半是万俟渊的把戏。只不过,万俟渊会那么好心,让他看到这么美好的一幕?后面怕才是重头戏吧。  果不其然,场景切换,他还是一只奶狐狸,乖乖地窝在玉无瑕怀里,可是他的爹娘已经不在了。  玉无瑕此时毕竟年纪还小,不懂得藏住心思,抱着他哄他睡觉时,忍不住就落了泪:“宝宝,姑姑姑父……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你不要难过。”  听她这样说,闻裕也差不多明白了。  他爹娘死了。  而很快,玉无瑕也被强行传送离开,这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闻裕已然九十七岁,此刻未满百岁强行化形也不过是人间孩子三五岁模样,相当瘦小,趴在地上喊:“嘤……姐嘤……”  闻裕被迫回顾了一番前事,情绪也完全融入,此刻十分茫然:“嘤……姐嘤……”  *********  闻裕自梦中惊醒,感觉脸上有些黏腻,伸手一抹,满脸泪痕。  四下里环顾,还在灵堂跪着,摇曳着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拖的老长,投在门口的廊柱上。  闻裕回头看着廊柱上的影子,久久不语。  急切的脚步声传来,他的贴身侍卫单膝跪在他身前,垂着头道:“小王爷,白公子……去了。”  闻裕心中升起一股果然如此的怪异感觉,他笑了一笑,这是连理由都懒得找了吗?  不过他并不在意,只是道:“知道了,下去吧。”  侍卫担忧地看着他,听话地退下去了。  闻裕的影子晃了两下,忽然开口道:“你该醒了。”  闻裕答道:“我该醒了。”  是该醒了。  别人一梦十年就算是荒唐了,他这一睡,少说也有三百年了吧。  阿姐都等得着急了。  ……还有白玺。  *********  闻裕自琉璃盏中苏醒,一转眼,已然站在了祠堂正中央。  这里是玉氏祠堂。他已经醒了,想必阿姐很快就要过来了。  只不过,他还不想见玉无瑕,最起码现在不行。  闻裕收起先前装着自己的琉璃盏,避过轮回司来来往往的引路使,出了游魂岛。  他现在脑子有点儿乱,之前梦境里的记忆、身为无忧的记忆和真正闻裕的记忆三者交错在一起,理不清头绪,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玉无瑕,索性避着不见。  他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捋一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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