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宜宁本来和宗时捷说好,不办婚礼,两人去登记所注册一下,简单完事。但之前保持沉默的宗庸行突然跳出来,激烈反对。远在异国的凤宜宁父亲也连打电话带发邮件,外加动员凤宜宁的外公外婆,劝说女儿改变主意。 无奈之下,他们决定办个小规模的婚礼应景。 虽然规模不大,一套流程走下来也烦琐不堪。人心喜时,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情是闪光亮片,小心翼翼擦干净收起,以供日后回忆;人心恼时,这些则成了破铜烂铁,恨不得快快擦拭完毕扔进仓库,永不再想起。 凤宜宁本质上是个诚实的人,举办这个婚礼,好像是勒着她的脖子逼她对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撒个弥天大谎。 她试完婚纱,拍完结婚照,就后悔了。她有时疑惑:未婚先孕、孤身抚养孩子,和假笑迎接众人祝福、生活在谎言中,到底哪个更难以接受? 宗时捷的客户中有一位是某五星级酒店的总经理。他听说宗时捷要结婚,不由分说,把他的婚宴安排到自己的酒店。 婚宴当天,天气阴沉沉的,一过中午就飘起了濛濛细雨。 加长型婚车在弄堂门口停下,宗时捷在众人簇拥中下车,直奔凤宜宁家里。 凤宜宁的母亲并没有回国,但她爸爸带着一家子来了。她的外国继母和两个混血儿弟妹对中国式婚礼充满热情,加上凤爸爸那边突然冒出来的大姑小姨,操办起来,倒也像模像样。 宗时捷过五关斩六将,半靠蛮力,半靠人民币,打通了未来亲戚们的人肉关卡,终于抱得美人下楼。 几串鞭炮在婚车旁守着。因为地已经半湿,有人在鞭炮下面垫了纸。 雨越下越大,新郎新娘还没出现。有人说:“别等了,再等下去炮仗都湿了。”于是他们先点燃了鞭炮。所幸只有几节蔫了,大部分还是成功燃爆自己,完成了助添喜庆的使命。 新郎新娘也赶上末班车,在纷舞的红屑中,登上婚车。 宴会厅不大,但气派非凡。 凤宜宁站在门口迎接宾客,笑得脸都僵了。她暗暗佩服宗时捷,他像真正的新郎倌一样满脸喜气,谈笑风生,一点看不出异常。 姚雯自得知凤宜宁和宗时捷要结婚后,在宗家便重新抬起了头,她仿佛已经忘记不久前的荒谬插曲,一心一意地为新人祝福。不过话说到最后,总难免夸奖几句自己。 宗庸行本来对二儿子的婚事不置可否,但见到凤宜宁的爸爸和外公后,立即改变了态度。这两位都是生命科学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宗庸行身为文化人,敬重人才,也是无可厚非的。凤宜宁妈妈虽然没有现身,但送来了重礼。她将马当路那栋石库门房子作为嫁妆,送给了女儿女婿,此外,又送了套康熙年间校订的金箔《全唐书》给宗庸行,送了一幅郑板桥真迹竹子图并一套价值上万的文房四宝给姑爷。宗庸行惊讶之余,忙督促何飞燕准备回礼,他特别叮嘱:“不能丢了宗家面子。” 何飞燕一直忿忿不平,认为老二一时糊涂,白让凤宜宁捡了个便宜,等收到大礼后,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到底是时捷聪明。” 男女双方亲戚在宴会厅碰头,个个喜气洋洋。宗庸行虚心向凤宜宁外公求教着什么。何飞燕拉着凤宜宁继母亲亲热热地说话。宗时凯夫妇逗着麟宝和两个混血儿玩。 白玉轩带着社里同事也来吃喜酒。白玉轩很欣赏宗时捷,站着和他说了好一会儿话。石冬梅极口称赞凤宜宁福气好。石冬梅教育女儿:“好饭不怕晚。你要真有能耐,套得到金龟婿,晚一点结婚也没什么。”说着不屑地瞥了眼严盈和她其貌不扬的丈夫。 新郎新娘迎接完来宾,进入宴会厅,在司仪主持下,上台致辞。因事先排练过,大家演讲起来都滴水不漏,赢得一致好评。 婚礼上一共三份套餐,两周前就征求过来宾的意见,此时服务员将每人点的套餐一一送至他们面前。 室内四重奏轻柔响起,屏幕上无声地滑过新郎和新娘的生长片段。开始是一张张黑白照片,后来多是视频。两个孩子懵懂成长,一派天真,绝料不到今后会以这样的方式喜结连理。 趁着大家用餐,凤宜宁去楼下房间换第二套衣服。 凤宜宁穿好红色旗袍出来,化妆师和造型师带头,大家纷纷称赞,她们尤其羡慕凤宜宁不盈一握的细腰和笔直修长的双腿。造型师忿忿地说:“长得高就是好,和你一比,我们都像又矮又壮的柏油桶了。” 但新娘子在看了镜中的自己一眼后,却哭了起来。 凤宜宁看着大家慌乱,心里过意不去,但她像管道破损似的,无法止住汹涌而出的眼泪。 凤宜宁足足哭了五分钟,才克制住了自己。她用热水洗了把脸。浓妆褪了一大半,她依稀从妆容的残骸中辨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化妆师心灵手巧,很快补妆完毕。她左右端详了下凤宜宁。凤宜宁说:“不好意思,我也不知刚才怎么了。”化妆师笑:“没事,你不是头一个。马上要开始新生活了,大家都会有点惶恐不安。不过宗先生这么好的老公,你不必担心太多。” 凤宜宁努力振作精神,重新入场。 来宾们察觉到今次的婚礼格调比较高雅,先前也配合着,安静就餐,但终究难以抑制,欢闹起来。 新人夫妇挨桌敬酒,客人们情绪越来越高昂。 凤宜宁的酒,一律由宗时捷和伴娘代饮了。宗时捷对此毫不通融,伴娘又海量,来者不拒,所以大家没有意见。但在其它事上,他们却不肯放过新娘。 凤宜宁被逼着和宗时捷玩了种种游戏。他们还追到新房,赖着不肯走。 宗时捷忽然抱住闹得最凶的古老板,把他一个劲往墙上撞,他又笑又骂:“老古,我们还是兄弟吗?是兄弟,你今天跟我说实话——你有没有坑过我?你要我留下,你可以直说,事到如今,什么‘联合创始人’的事,我也不跟你提了,你要我留下,你可以直说。你不说,又不想放我走,暗戳戳地给我使绊子,坑我,你对得起兄弟吗……” 来闹洞房的大多是宗时捷的同事,听这话都有点尴尬,机灵点的忙过去把人拉开,随即嚷嚷着:“喝醉了,小宗真喝醉了。” 宗时捷手舞足蹈地要甩开他们,他力气挺大,一个同事被他在脸上抽了巴掌,大家忙跳到一边,他又胡乱挥动四肢,“啪”一声倒在新床上。 凤宜宁见他满脸通红,疯疯癫癫的,也有些担心。她凑过去看他。宗时捷偷偷拉住她的手拽了拽,又趁人不备朝她眨了眨眼。凤宜宁心里好笑。 同事们都说要走了,古老板却坚持再玩一个游戏。他亲自出题:要新郎用嘴脱下新娘的吊带袜。大家轰然叫好。 已经跌倒的宗时捷又被人扶起来。宗时捷得到大家保证,做完这个就走,他凑到凤宜宁耳边,小声说:“再忍一忍!” 众人兴奋地盯着新人夫妇。宗时捷的脑袋很快钻入新娘的旗袍下摆,他动作熟练,没过几秒,就咬下了一只袜子,再过几秒,咬下了另一只。众人有些失望,有人酸不拉几地抱怨:“这题对这家伙来说太简单了,他惯会干这种事。” 有人要再出题,有几个女同事可怜凤宜宁,帮着宗时捷一起把这帮蝗虫赶出了新房。 凤宜宁洗完澡,看了眼一个人占据了整张新床、睡得打呼的宗时捷,自觉从柜子里拿出枕头和被子,去沙发上睡了。 闹了一天,此时格外寂静。她重新听到了雨声,连续不断地敲打着窗户和地面,形成多个寂寞而忧伤的声部。 她没有对婚礼抱过太多憧憬。对她来说,“正确的人”远比“仪式”重要。讽刺的是,她能够拥有的仅是“仪式”,连“仪式”也是虚假的。 她稍微回想了一下刚刚过去的闹剧,就感到如海潮般涌来的无奈和哀伤。她又流了些眼泪,然后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半夜时分,凤宜宁忽然惊醒。她瞥到床上的宗时捷,有一瞬奇怪这个人是谁? 没等大脑给出答案,她已经冲到酒店的阳台上,往下张望。 她刚才……梦到宗雪晨了。他孤伶伶地站在她家的窗下,乌黑的头发淋了雨,像竖琴的弦在月色中闪着光,无声地倾诉着哀乐。 但现在,她的窗下只有一条被雨淋得反光的马路。路边上停着几辆车,空无一人。不远处,黄浦江的水顾自滔滔奔流着。 ××× 符坚义被一阵门铃声外加拍门声吵醒,揉着眼睛下床开门。宗雪晨湿哒哒地站在门外。他的样子非常可怜,好像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符坚义一下子清醒了,他从没见过宗雪晨这副样子,他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老天,怎么这种样子?” 宗雪晨声音还算镇定:“宿舍关门了,我在你这儿住一晚。” 宗雪晨在浴室洗澡的时候,符坚义突然想起来,他上次打电话去宗雪晨家找他,宗爸爸接的电话,好像提到宗雪晨的英语家教要和宗二哥结婚了…… 符坚义“哎哟”一声,情不自禁地把手塞进自己嘴巴里。 宗雪晨一出浴室,符坚义便冲上去问他:“凤老师和你二哥是今天结婚?” 宗雪晨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符坚义一脸紧张:“你没去破坏婚礼吧?”“你电视剧看多了。”符坚义松了口气,“那就好……其实,凤老师虽然漂亮,但和你不大相配,她更适合你二哥。你和你二哥关系那么好,也别为了这事闹僵吧。” 宗雪晨见他啰嗦个没完,便爬上他的床,占据了里边靠墙的位置,闭眼假寐。 符坚义关了灯后,也爬到床上。黑暗中,只剩下雨的声音。 符坚义还是没忍住,又小声问了句:“你今晚到底去了哪里?” 他长久没得到回复,以为宗雪晨不会说了,他却突然开口:“我在她婚房楼下呆了会儿。” 符坚义天生敏感多情,听了心里一抽,想这又是何必。宗雪晨像听到了他的心里话,又补了一句:“以后,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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