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牧看着怀荣一路小跑跑出军营,转头钻进了旁边两侧民房的小巷中,便提刀跟了过去。    萧牧走到巷口,探头往里望去,发现怀荣正在巷子的尽头扶着墙喘气。    此时四下无人,静谧的巷子中只有怀荣痛苦压抑的喘息声。    萧牧安静地盯着怀荣背影,半个身子隐藏在墙角的黑暗里,看上去像是一只准备伏击猎物的豹子。    他一边慢慢靠近怀荣,一边用左手的大拇指悄悄挑开刀鞘。一节雪刃从他的刀鞘里滑了出来,散发出冰冷的光芒。    他的刀很快,不会让人感到痛苦,而待会儿杀她的时候,他会让他的刀更快的。    待他正准备要动手时,却忽然听到一阵呕吐声。    “呕。”    怀荣吐了,扶在墙上吐得上气不接下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物和酒精混在一起的味道。    闻到那股味儿,怀荣吐得更厉害了。    萧牧脚步顿了顿,半晌,他将刀收了起来走过去轻轻拍怀荣的背。    看怀荣吐得差不多了,萧牧询问她道:“没事吧?”    怀荣擦了擦嘴角,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一眼他,奇道:“你喝那么多都不醉的?”    萧牧轻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道:“老家那边太冷,偶尔会喝点暖身。”    怀荣眯起眼睛道:“你老家在哪儿?”    萧牧面不改色的答道:“北边。”他可没骗她,那儿确实是北边啊。    怀荣疑惑道:“比幽都还北?”随后恍然大悟道:“你是燕地的?”    萧牧没有回答,但怀荣却认为他是默认了,喃喃自语道:“燕州人确实是比较能喝。”    萧牧默默看了她一眼,没有否认。    两人从巷子里走出来后,怀荣问萧牧道:“萧牧,你对如今幽都的情况了解得怎么样?”    萧牧心里道,这还真是问对人了,了解得不了呢,可嘴上却还是说道:“一般般吧。”    怀荣又道:“那你知道,如今幽都的仓司和漕司是谁吗?”    “你问这个干嘛?”萧牧奇怪道。    怀荣挠了挠脸,有些尴尬地道:“还不是为了方腾问我要粮的事?我且与你算一笔帐啊。边疆军里每人半年的粮饷两石,伍万人就是十万粮饷啊,我如今一穷二白,上哪儿去找那么米粮?”    感情你没钱啊?那你之前答应还得那么利索?萧牧在心中暗暗忖思道。    “所以你得帮帮我!”怀荣强调道,而后又一脸沮丧地道:“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只能去找户部打欠条了。到时候我不仅要给这钱找个合理的去处,还要同那一群老家伙们周旋。说不定十二个时辰过了,粮都还没放下来呢。到时候我不仅在朝堂军中丢尽脸面,还倒欠户部一屁股债,有生之年能不能还完都还是个未知数…”    “你帮帮我吧。”怀荣伸手扯住了萧牧的袖子,轻轻晃了一下。    这是……?撒娇?    萧牧默默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抬起头来时,发现她正睁一双恳求的大眼睛看着他,看起来像一只被雨淋湿的狗狗。萧牧觉得,若是她有尾巴,此刻定也已经摇了起来。    行,那他就帮帮她。    萧牧开口道:“管仓司的叫王典,管漕司的叫林慈。”    “这两个人什么来头?”见真能问出东西来,怀荣连忙追问道。    萧牧道:“先说这长平司王典。此人油滑至极,平时看似中立,但暗地里其实只听一个人的话。”    怀荣睁大眼睛问道:“那人是谁?”    萧牧撇了她一眼,“你想想,谁有本事推举王典去做幽都府界里的长平司?”    怀荣摸着下巴开始思考。    这长平司主掌所在地方的粮食税收,是个分外重要的角色,更别说是幽都城及其府界的长平司了,那管得可是天下粮仓。    粮食税收,乃国之根本,大国命脉所在。当今圣上对此一类官员也十分看重,不仅要官员本身要资历深厚,还得有朝中有正三品以上官员举荐担保,一旦发现贪污腐败,那就是连坐之罪,要连着担保官一起论罪。这帝京的长平司,非官至相位的,谁敢举荐?    这么一想,怀荣大概猜到是谁了,试探地问萧牧道:“许卫云?”    萧牧不可否置。    “他好端端的,怎么会往长平司上放自己的人?”怀荣奇道。    这许卫云可是当朝出将入相第一人,不仅官至相位,手下还有着周廷最精锐的部队——驰骋大漠、赫赫有名的凉州西地军。他年纪轻轻手握重权,本来有的是机会争当陈文舟第二的。可他偏偏对今上是忠心耿耿,万死不辞。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去耍这种小心思呢?    萧牧笑了,“那你再猜猜,这漕司的林慈是谁举荐的?”说罢,又提示道:“此人风评倒是不错,早年在燕北地入过行伍,性格十分强硬。”    “燕北地,入过行伍……”听到此处,怀荣不禁皱眉细想了一下,忽然似是恍然大悟,“燕王的人!”    萧牧笑道:“聪明。”    被夸了怀荣不禁有些飘飘然。    其实,这一切倒也并不难猜。    燕北乃是燕王姜衡的封地。她这位叔父也算是年少有为,手下有着骁勇不输西地军的燕北府军,名声虽不如西地军响亮,但倒也能护得一方平安。    可这位有本事的王爷明显不如许家鹰犬听话。今上屡次想要裁军,以此削减燕北府军的人数。燕王表面上是全应承下来了,可大半年过去,燕北府军的人数还是那么多,一动不动。    燕王软硬不吃,皇帝也拿这个弟弟没办法,最后裁军之事也不了了之了。    这裁军的事算是了了,可养那么多军队,所花的开销可是不小的。燕北府兵多农少,想靠府中税收养活这只军队那是不可能的,而朝廷又因裁军克扣了军饷。燕王怕是整日为那一米一粟愁大了脑袋,最后想出了个馊主意——自己运。    既然决定自己运,那必然绕不开漕司。    想到此处便不难理解了。燕王为了运粮饷往漕司上放了自己的人。皇帝看在眼里却默不作声,让许相往仓司放了自己的人。于是,一种微妙的制衡关系产生了——就算你漕司想运,长平仓里扣着东西不放,你漕司也拿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怎么办呢,这各自的来头都大着呢。”怀荣自言自语道。    “那你想干嘛?”萧牧闻言问道。    怀荣沉思了半天,问萧牧道:“萧牧,你武功怎么样?”    萧牧道:“少有敌手。”    怀荣闻言点了点头,再次恳求地看向他:“那……你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又帮忙?    “行吧,你说。”萧牧道。    ……    不消片刻,两个的布袋被扔到了怀荣面前。    这两个“布袋”的性格也似乎各不相同,一个在地上翻滚蠕动个不停,另一个却一动不动,宛如死了一般。    怀荣解开那个不停蠕动的布袋,一个圆滚滚的脑袋从里头钻了出来,大盘子脸,双眼皮,胖得有三层下巴,正是长平司王典。    王典看到怀荣也是一愣,但是嘴里塞着破布条,只能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怀荣对他笑了笑,将他嘴里的碎布条扯了出来,对他说道:“王大人,初次见面,久仰久仰啊。”    王典本来哆哆嗦嗦的,但看见绑架自己的不过是个小姑娘,又立刻硬气了起来,对着怀荣厉声道:“你是何人?!知道不到劫持朝廷命官,是要杀头的重罪啊?!”    怀荣不语,笑着从怀里摸出自己的腰牌来,吊在他面前晃了晃。    王典瞪大眼睛,身子跟着腰牌左摇右晃,待看清了上面写的是什么后,态度即刻大变,恭敬万分地道:“原来是公主殿下。”    怀荣笑道:“晓得我是谁了吧。”    王典连声应道:“知道知道。”说罢,精明地四处张望了一圈,小心翼翼地小声询问道:“殿下,此处是?”    怀荣学着他的样子也小声地回答道:“掖庭呀。”    王典听到这话一愣,伸着脖子环视四周,看到自己身后穿着公服持刀而立的萧牧后,吓得向前几个踉跄往怀荣那边拱去,将头靠在她的膝盖上,“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殿下!”    怀荣被他突然唱的这么一出戏给吓了一跳,伏下身子拍拍他的背说道:“怎么了怎么了?好好的,怎么突然哭起来了?”    王典靠着她的腿不走,哭诉道:“殿下!你我同朝为官……你可不能对我用滥用私刑啊!”    怀荣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一边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王大人顺气,一边忍笑说道:“不怕不怕,今夜夜访掖庭的,可不止王大人你一人。呢,你看。”说罢,用眼神示意他往旁边看去。    王典一怔,顺着怀荣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地上还有另外一个布袋。    怀荣走过去将布袋的口子打开了,一个长长扁扁的脑袋从里头钻了出来,单眼皮,山羊胡,正是转度使林慈。    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方才还哭得快要断气的王大人,一看到林慈先是愣了愣,续而立刻换了张笑脸,乐呵呵地笑出声来:“嘿嘿,林大人啊林大人,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啊。”    林慈嘴里的布条还在,说不出话来,闻言气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怀荣帮他将布条取了出来了后,林慈“呸”了一声,对王典道:“方才林某一直有听到王大人您的声音,想必大人近日身体不错,连哭声听上去都中气十足。”    没想到方才糗态都被林慈听了去,王典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但又很快的调整了过来,冷笑道:“劳烦林大人挂念,我这几日都见不着林大人,自然身体不错。”    怀荣看着他们这样一来一去,觉得这俩人斗嘴甚是有趣,若放在平时,她怕是能听上一天。但现下她还有米粮的事要解决,不能再耽误时间,于是开口打断了他们道:“两位大人莫要再吵了,我此次请两位大人来,是有要事相商。”    林慈冷哼了一声,说道:“殿下有什么事不能白天公堂上说,非得大半夜将我们请来?”    怀荣笑道:“我这不是害怕白天两位大人公务繁忙,请不到人嘛。所以才出此下策,将两位大人请来府上小聚。”    这一句说得滴水不漏,让人不知该如何反驳。    林慈冷冷地哼了一声,扭过头不说话。    王典白了林慈一眼,鞠躬赔笑道:“殿下说的是,殿下说的是,敢问殿下……是有何事相商啊?”    怀荣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怀荣顿了顿,说道:“北方战乱频繁,边陲黎民流离失所,有不少到了咱们幽都。怀荣想请两位大人开仓,放出二十万石的米粮,供其果腹。”    此话一出,王典和林慈互相对视一眼,方才还势同水火的两人,一瞬间又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    林慈严肃地说道 :“殿下,按律法规定,开仓放粮需有朝廷下达的文书,岂能说放就放?”    王典也为难地笑道:“再说殿下,这二十万石也不是小数目,您还是上书户部,莫要再为难小的们了。”    怀荣佯作惊疑,“什么律法规定了,开仓放粮一定要有朝廷的文书?”    王典闻言急了,“殿下!咱们周廷律法明文规定了,官仓开仓放粮是一定要有朝廷下达的文书的,殿下你可不能不认账啊!”    怀荣认真地反问他道:“我让你开官仓了吗?”    “啊?”王典有点摸不着头脑。    怀荣眨眨眼睛,“我让你开的是义仓。”    “哈?!”王典闻言彻底懵了。    怀荣笑了笑,道:“这义仓放粮,朝廷管不着了吧?我在任期间,曾出资两万两白银,在咱们府界里的祁安镇修了座义仓,可储粮数百万石,如今让大人开仓放个二十万出来,不过分吧?”    王典愣了愣,急道:“这……”    怀荣又开口打断他,道:“我知道你们把祁安义仓当官仓用。但当初建仓的时候,我上书陛下,白纸黑字写的是建的是义仓。陛下朱笔批复,说这是藏富于民,准了。这才建了祁安义仓。这义仓放粮只要建仓人和当地父母官同意即可,建仓的是我,父母官还是我,王大人你可不能不认账啊!”    王典和林慈对视一眼,不说话了。    怀荣又道:“如今我不计较你们这些年白花了我多少钱,但这二十万石米粮,无论你们从官仓里拿也好,漕仓里拿也好,明天落日之前,必须给我腾出来!”她顿了顿又道:“若是拿不出来,我给两位挑个风水宝地,再挖两个坑,两位大人就携手到阎王爷面前告我的状吧。”    “嗯?”怀荣抬了抬下巴,“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王典和林慈开始“眉来眼去”,两人谁也不想去接这个话茬。    最后王典拗不过,开口了。他迟疑道:“这二十万石米粮殿下要用于何处?是要全用于安置流民?还是……”见怀荣在盯着他看,吓出了身冷汗,立马解释道:“这义仓开仓,虽不用经过朝廷同意,但这米粮的去处却是要上报的,还请殿下告知一二。”    林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王典,他本以为王典还会多挣扎一会儿,没想到怀荣就这么一眼,吓得他直接认怂。    怀荣想了想说道:“其中十万石你写用于接济流民,那另外那十万石,你可以写我借的,用于军需。”    “写殿下借的?!”王典愣愣地道:“这……这怎么能行?”    怀荣笑道:“怎么不行?我这是向百姓借粮,又是不向朝廷借粮。”    王典心中暗暗叫苦,她这哪里是跟百姓借粮?明明是在跟他借粮才对!    她既知道他将祁安义仓当作那官仓用,便该知道那义仓里装的都是上报过朝廷的官粮,少了一分一毫都是他拿脑袋在担待着,她若赖着不还,结果还粮的不还得是他吗?    但义仓仓满,却又没有不放的道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看他一副为难的样子,怀荣忽然想逗逗他,“既然王大人那么不信任我,我拿点东西作抵押如何?”    王典眼神一亮,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打算用什么来抵押?”    怀荣叹了一口气,道:“我如今除了这顶乌纱帽便身无长物,自然是拿它来抵押啊。”    怀荣将府尹的令牌从怀中拿出来递给王典道:“若以后我换还不起这粮,那这幽都便让给王大人来当家好了。”    王典听了吓得魂飞魄散,拿幽都来抵押,他敢要么?回头别人跟陛下说幽都变成他家的了,这脑袋还要不要了?于是,连忙推辞道:“不用抵押,不用抵押,臣相信殿下!相信殿下!”    怀容笑道:“那就多谢王大人通融了。”    说完,怀荣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流民那么多,那十万石米粮,恐怕过不了几日便能用完。    怎么办呢?怀荣想了半天,忽然灵光一现:现在军队里不是正缺人么?    于是,她吩咐王典道:“这样,那十万石米粮你别直接发。你到城西设个粥局,每日开场施粥,见年轻力壮又有意从军的,让他们去找方藤报道,明白了吗?”    王典点头称是。    怀荣心中暗笑,让你方藤敲我竹杠,我正好给你找点活干。    怀荣说了那么久,觉得有些口干,饮上一口茶,再看地上的两人,林慈脸色铁青,王典则是一脸生无可恋。    看他们这般表情,怀荣心里想笑,可又不能笑当着他们面笑,只得忍着笑说道:“今日与两位大人畅谈甚欢,但现在天色也不早了,两位大人差不多可以回了。”说罢,示意萧牧给两人送绑。    松了绑,林慈便立即站了起来,气呼呼地往屋外走去了。王典见状,匆匆地对怀荣行了个礼后,也跟了上去。    怀荣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唤道:“两位大人请留步!”    不知道她又有什么花样,林慈王典均是无可奈何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    怀荣有些尴尬,“嗯……两位大人,这掖庭也隶属于禁宫,两位这么出去,恐怕有些不妥。不如,我再让人送你们回去?”    林慈闻言冷冷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王典站在那踌躇了片刻,终还是默默地收回了跨出去的腿,走回怀荣面前福了一福,道:“臣还是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吧。”说罢,竟然自己主动地往那布袋子里钻去。    怀荣也头一次遇到这么个软骨头,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那还真是委屈大人了。”    布袋子里传来王典的声音:“不委屈,不委屈,劳驾殿下速速差人送臣回去吧。”    怀荣忍住笑 ,用眼神示意萧牧,萧牧立马心里神会地上前,将袋子口一封,扛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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