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迎亲

六月初六，宜嫁娶。　　　　皇家的迎亲队伍从宫门口敲锣打鼓一路到了将军府门口。　　　　京城的百姓将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谁都想看一眼太子的模样，目睹这一场盛世大婚。　　　　以前的那个年纪小小却武功高强的小姑娘已经成了能安定国家的大将军了。　　　　而今日，大将军要嫁给太子殿下啦！　　　　有人揣测太子肯定拿捏不住将军，从而作壁上观，等着看笑话。　　　　但大都是报以祝福贺喜的，毕竟太子殿下一直都在为民做事，创办文荟堂，改革科举，受灾拨　　款……甚至把北夷都打了下来。　　　　……　　　　章晟一身喜袍，骑在带了大红花的大马上，风流倜傥，俊朗不凡。　　　　但此刻他面色有些难看。　　　　百姓将路堵死，纷纷朝他这处挤过来。身旁的侍卫无奈筑起高墙，却隐隐挡不住百姓们的欢呼雀跃。　　　　“太子殿下！！”　　　　“恭喜太子殿下！”　　　　“恭喜太子殿下要娶亲啦！”　　　　如此这般。　　　　无奈之下，章晟只得下了马。　　　　百姓们的欢呼声夏然而止，似乎突然都停滞了动作。　　　　章晟朝正对面的百姓微微拱了拱手：“太子章晟多谢诸位的祝贺，只如今吉时将至，若章晟再不　　去接亲，恐怕苏将军要恼了。还请众位乡亲们给章晟让个道。章晟在此感激不尽。”他声音微微　　拔高，在这寂静的时候尤其响亮。　　　　百姓们没想到他会朝自己低头，隐隐也觉出错来，便有人说：“乡亲们，咱们都回去吧，让太子　　好好成亲！”　　　　“是啊，别耽误太子殿下错过了吉时。”　　　　“咱们走吧！”　　　　百姓们齐齐点头，都纷纷各自散去。　　　　看得章晟心里微暖。　　　　这便是他悉心爱护的万民。　　　　“太子哥哥……”　　　　章晟突然一怔，低下头去——　　　　是个只有六七岁的孩子，他眼眸微亮，张口又喊了一声太子哥哥，然后伸手递到他面前，小拳头捏着，手里有东西。　　　　小桂子一看竟然有孩子钻到内围来，大惊。　　　　章晟朝小桂子一摆手，伸出另一只手在他面前摊开。　　　　孩子眯着眼笑了，然后微微松开拳头。　　　　落到章晟掌心里的是一颗红枣。　　　　章晟一愣。　　　　“太子哥哥和将军姐姐……早生贵子！”孩子的口齿不太伶俐，不过章晟还是听清楚了。　　　　他看着眼前眉眼弯弯的小孩，笑道：“多谢你。”　　　　孩子咯咯笑了一声，跑远了。　　　　章晟见他走远，才骑上马。　　　　坐在马上，视线扫过万民，他欣慰地笑笑。然后，竟不期然地看见一袭道袍青衣，似是故人。待要仔细看时……　　　　那人却又不见了。　　　　是看错了吗？　　　　章晟心里沉沉。　　　　但不做多想，又赶着去了将军府。　　　　一路敲锣打鼓，鼓瑟笙鸣。　　　　……　　　　那厢，将军府。　　　　苏海青一大早便被宫里的嬷嬷们叫了起来。　　　　又是穿喜袍，又是带凤冠，整个人像张破抹布似的任他们拾掇。　　　　等苏海青被腰带勒得回神时，整个人已经变得不像自己了。　　　　她素来着男儿装。　　　　幼时去宫中时会穿女式宫服，不过去了西北后，要么是一身银戎铁甲，要么是玄青武装。　　　　凤披霞冠。　　　　红绸嫁衣。　　　　还有那铜镜中微微扭曲的美艳妖精。　　　　搽妆粉，画黛眉，点胭脂。　　　　额心再落一朵梅花钿。　　　　长发被挽至脑后束成髻，留薄薄一层披散而下，簪上金凤花雕簪，两侧有丹红流苏垂下。　　　　苏海青抿嘴俏生笑，仿若百媚生镜中。　　　　“我们家青儿可真是好看。”秦氏站在身侧，替她轻轻拢了拢鬓发，喜笑颜开。　　　　苏海青眨眼，“可我觉得这粉搽得有些厚了，是不是太白了？”　　　　而且脸上凝着一层厚厚的脂，总让有些不爽快。　　　　秦氏嗔怪地看她一眼，“就这般，好看得紧。今日是你大婚，怎不注重些打扮。你瞧瞧你如今的模样，莫说太子，就连娘见了都觉得好生美。”　　　　一旁的嬷嬷附和：“是啊，太子妃殿下这样的颜色，太子殿下定然会心喜的。”　　　　苏海青被人夸美，心里自是高兴的。　　　　不过她又经不住他们一口一个太子。　　　　心说，章晟又不会禽兽得真的碰我，可把你们急的。打扮得再好看，也没甚用。　　　　苏海青任他们摆弄。　　　　不一会儿，房外冲进一个小丫头，作的是小丫鬟打扮，头上顶着两个垂头髻，摇摇晃晃地跑了来。　　　　苏海青眉目一敛，一看就知道那是谁。　　　　果不其然……　　　　“表姐，表姐！”　　　　秦氏大惊：“安福公主怎么来了？”　　　　苏海青也不解，“安福，你怎来了？还作个丫鬟打扮。”　　　　安福冲到她面前，霎时间没认出来，后来听苏海青喊她，才突然回了神，她咋呼道：“我做这样的打扮全是因着太子皇兄不让我来将军府看你！”　　　　身旁的嬷嬷们见了她都惊恐着下跪。　　　　安福摆手免礼，搬来个凳子在苏海青身侧坐下，靠着桌面托腮看着她，一边看一边惊呼：“表姐可真是好看。四年了，变化竟是这样大的麽？”　　　　苏海青想抬手揉揉她的头，却因着凤袍太重，默默收回了手。　　　　嬷嬷说了，不然把衣裳弄皱了。　　　　“还好，只是这脂粉涂得太厚重，有些呛鼻。”　　　　安福嗅了嗅，“还好啊，表姐整个人都香喷喷的。”　　　　苏海青弯嘴笑，“你当我是香馍馍吗？”　　　　安福嬉笑：“没有啦，安福是夸表姐漂亮！瞧瞧这眉眼，瞧瞧这朱唇，哎呀，当真是便宜太子皇兄啦！”　　　　苏海青嗯了声，“我也这样觉得！”说完她眨眨眼。　　　　安福立刻作出一副被她迷晕的好笑样子。　　　　秦氏见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好在该打扮的也都打扮好，于是就悄悄带着嬷嬷们退下了。　　　　苏海青见人都走了，才抬手给她拆了发髻，“这样的发髻不疼吗？”　　　　安福自己也跟着拆，听她那样说，自己也委屈：“疼啊，梳不惯这样的发，可太子皇兄说了，决不许我出宫来看你。可我都四年多没见过表姐了，今日表姐成亲，我当然要来看看啦！”　　　　“而且，表姐才十二，竟然就要嫁给太子皇兄了。”　　　　苏海青不以为意：“过了冬就十三了。”　　　　“可还有半年呢！”安福摆了摆手，揶揄道：“罢啦，我晓得的，你们两人呐早就有猫腻啦，也不奇怪太子皇兄这么着急把表姐娶回来给我做嫂嫂啦！”　　　　苏海青哭笑不得，只心想安福这丫头越发的调皮了，还能说会道长了一张巧嘴儿。　　　　“唉，我日后是唤你皇嫂呢还是唤你表姐呢？”　　　　“出嫁从夫，你当要叫皇嫂。”　　　　“是呢，表姐日后也不叫苏海青啦，要叫章家苏氏海青啦！”安福捂嘴偷笑。　　　　苏海青眉头一跳：“那是什么名？敢情你今日来就是想揶揄我，是么？”　　　　安福见人要怒，赶紧赔礼：“哪里呢，安福当然是来祝贺表姐的。恭喜表姐喜得良人皇兄，日后举案齐眉，情深似海，羡煞旁人，当然了，还要早生贵子！给安福生个乖侄子才是！”　　　　苏海青听见‘早生贵子’时面色不变，微微扬了笑：“谢谢安福。”　　　　安福嬉笑两声，也高兴。　　　　不过一会儿，苏海青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眯，问她：“安福知道么，今日将军府上会宴请百　　官，待章晟与我行了礼，再去宫中作礼。”　　　　这本不符合惯例，不过章晟说以将军府为先，她也没说什么。　　　　安福一怔，眼珠子转了转，不自然道：“啊？什么宴请百官啊？”　　　　苏海青嗤笑，“你会不知道吗？今日宴请百官，那位林太傅家的孙子也会来吧。毕竟现下他也是　　太子手下的干事。”　　　　安福脸一红，娇气的跺脚：“太子皇兄怎么什么都与表姐说！”　　　　苏海青好笑，“我是他的太子妃，他怎么还不能跟我说了？”说完这个，她才冷了冷，“好你个　　安福，十一岁就敢动了春心，还是偷偷恋着，丢人不丢人？”　　　　安福委屈，垂头轻点。　　　　“表姐，你莫气。”　　　　“那林小公子有什么好？”　　　　安福撅嘴称赞，“他长得好看，又饱读诗书，是京城中人人称道的才子，去年还中了探花，且太　　子皇兄对他也很是器重。”　　　　苏海青不满，“那不就是一个只会读书的傻书呆子了吗？”　　　　安福瞪大眼，“表姐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苏海青心里叹气，‘女儿’才十一岁，就……　　　　“你习武，他善文，你当他会喜欢你这样的丫头？”苏海青苦口婆心。　　　　“我……可太子皇兄与表姐不也是吗？可今日表姐都要与太子皇兄成亲了，为何你们可以，安福就不行呢？”安福撅嘴，替自己抱不平。　　　　苏海青看着也心疼。　　　　她抬手捏了捏安福的小脸，“林小公子与太子能相同吗？你们与我们能相同吗？且不说旁的，他如今身在朝堂，你可晓得你若是喜欢他会叫他如何吗？驸马不得入仕，安福，你不晓得吗！”这话说得有些严厉，却又是十足的真切。　　　　林生如今被太子重用，日后极有可能官拜一品，前途无量。　　　　若是林生真的娶了安福，恐怕……　　　　苏海青投去视线，只见安福咬唇，点头。　　　　她晓得，她自然是晓得的。　　　　“表姐，我没想过要嫁给他，我不能害他仕途。”　　　　“我只想悄悄地看几眼，聊表相思就罢了。表姐……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　　　　苏海青叹了口气。　　　　心想，怎么总是喜欢不该喜欢的人？唐庄是如此，安福亦是。　　　　若安福喜欢是个七品小官，那给那人提了驸马，那人说不定还会感激涕零好生对待安福。　　　　可林太傅家的孙子……　　　　“且再说吧，表姐给你看看，咱们先看看那林生如何？若他真当得起你喜欢，表姐定会帮你。”　　　　苏海青看着安福眼中含泪的模样，心里发疼。　　　　她便是自私，便是护短。那又如何？　　　　若是此生她注定无子，那安福之于她亦妹亦女，一个林生罢了！强迫了又如何！　　　　苏海青性子里的霸道在此刻显露无疑。　　　　安福听了这话却是一惊，“可是表姐……”　　　　苏海青摆了摆手，“且再看，那林生若是配不上你，你也早些给我死了那条心！”　　　　安福被这严厉的话激得一抖，只能喏喏称是。　　　　她骨子里最怕的就是表姐了。　　　　“青儿，吉时快到了！”秦氏闯了进来，一见公主被自家女儿说得只能低头称是，便笑骂一声：“你又把安福公主怎么了？”　　　　安福摇头，“舅母，皇嫂没有怎么我。”　　　　苏海青无奈，“罢了。”　　　　“来，将盖头披上，如今嫁了人呐，日后啊，可要万事都好才是……”秦氏说着说着，眼眶里就噙满了泪。　　　　她背过身，悄悄抹了泪，又才替她拿了红盖头来。　　　　红盖头从头顶落下，遮盖了所有。　　　　苏海青在盖头里轻轻笑了笑，今日拜堂之后，便是章晟的太子妃了。　　　　她盼这一日啊，盼了整整十二年了。　　　　安福看着成了新娘子的表姐，眼里闪过一丝羡慕。随后化作落寞，又几经变化，成了欢喜。　　　　太子皇兄与表姐成亲，她必须得欢喜才是。　　　　“娘，你带安福去换一身华贵些的衣裳，她那一身让章晟见了，恐怕又要恼。”苏海青蒙着盖头来了这么一句。　　　　“好！”秦氏朝安福笑笑，“安福公主，走吧？”　　　　安福朝新娘子撅撅嘴，“太子皇兄才不恼我，太子皇兄最是疼我了！”　　　　新娘子抽了抽嘴角，“赶紧换去！”　　　　“噢……”安福委委屈屈地随舅母走了。　　　　苏海青也被嬷嬷领着去了前堂。　　　　皇家娶亲，本是不需三叩首的，只需去皇家祠堂拜上几拜，将名字入了祖籍，便就是皇家儿媳了。　　　　只章晟说了，无论如何要带苏海青走这么一遭过场。　　　　最后便决定在将军府行叩首礼，随后再回皇宫。　　　　这在旁人眼中许是疼惜新妇，但在皇帝眼中这就是太子刻意落他的面子，是以今日成亲，也没见他出现。　　　　好在苏海青与章晟也懒得计较他来不来，总之赐了婚，排场够了，那皇帝此人也就无关紧要。　　　　“一叩首，一拜天地——”礼司一声高喝，传出堂外。　　　　苏海青与章晟同牵着红绸，缓缓向着门外天地拜了下去。　　　　“二叩首，二拜高堂——”　　　　章晟怕她摔，便先扶着人转了个身子。　　　　苏海青原本穿不太惯这鞋，如今受人搀扶，她抿唇轻笑，低声调侃：“谢谢太子爷。”　　　　章晟一听，嘴角一顿，而后莞尔：“要称夫君。”　　　　苏海青脸一红，不敢再说话。　　　　章晟索性将红绸卷了起来，伸手牵着苏海青的手朝高堂上的苏烈夫妇拜了下去。　　　　无人敢有异议。　　　　“三叩首，夫妻白头——”　　　　章晟与她站了个对面，他拉着她的两手，缓缓拜了下去。　　　　苏海青头上凤冠颇重，低下头去正有些不稳，突然一只手扶住她的凤冠。　　　　苏海青低笑。　　　　心说，还好是两个人一起成亲，否则，她还不知道要出多少糗呢！　　　　如此想着，便说了一句：“多谢夫君。”　　　　章晟被那‘夫君’二字一刺，拜完就赶紧把人扶了起来，半搂在怀中，朝高堂上的两位道：“日后章晟定会好生对待苏海青，请爹娘放心。”　　　　苏烈和秦氏猛地站起来，“微臣不敢当。”他哪敢应了这声爹娘！　　　　章晟不以为意，也不劝什么。　　　　只对怀中人道：“海青，我们该回宫了。”　　　　他说的不是‘去宫里’，而是‘回宫’。大抵是和回家回府一个意思吧。　　　　叫人莫名脸红。　　　　苏海青低低应了一声嗯，无比庆幸今日需要带个红盖头。　　　　“太子殿下携太子妃殿下回宫！！！！！”有太监这么一声高喝。　　　　将军府门前。　　　　见苏海青被人扶上轿子，苏烈才揽着妻子走到太子跟前。　　　　“好好待她。青儿自小脾气大，许是做不到旁人期待的那种模样……你多包容，多担待些。”苏烈如此说。　　　　章晟看见他眼里有些湿润。　　　　就连秦氏，也在一旁无声落泪。　　　　究竟是养了十二年的女儿。　　　　章晟叹口气，“岳父岳母且放心，此生章晟必尽余生之力，好生待她。”　　　　“殿下，该启程了。”　　　　“岳父岳母多保重。走吧回宫……”　　　　苏海青坐在八抬大轿里，隐约听见弟弟哭泣的喊声，颇有难受。　　　　今日就嫁入宫了，恐怕再难回一次苏府了吧。　　　　苏海青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心想，苏海青你可要争气，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一来要同章晟举案齐眉，二来还要好好护着将军府。　　　　迎亲队伍终究是动了。　　　　吹锣打鼓，一路迎向那偌大宫门。　　　　而苏海青，也在一瞬之间，从将军府的贵女成了天下女子只能仰望的那位太子妃。　　　　无论前后世，今日这一次，将是她新的开始。　　　　苏海青内心沉重，又带着一丝畅快。　　　　将来，将来一定有更多不同了吧。　　　　不过很快，她的这种愁绪沉淀下来，她突然想到——　　　　章晟不同她一起坐轿子，那他怎么回宫？　　　　等等，新郎官……骑大马。　　　　他会骑马？！　　　　轿子外头。　　　　章晟脸上浮起喜色，嘴角轻勾。　　　　人生大喜啊。　　　　两世来的执念，全在身后的那顶花轿里，怎能让他不高兴，怎能让他不乐呵？　　　　……　　　　而当这一日京城万人祝贺欢呼时，京城后巷中……　　　　衣裳破烂的女子顶着一头脏乱的头发，拖着怀里的儿子坐在深巷街角。　　　　仔细看那女子，其实长相非常美艳。　　　　她不施粉黛已是迷了众人的眼，有浪荡汉子见了她，都会停住脚步仔细打量，想象着这位成熟女　　人若浓妆淡抹，温柔小意起来，该是如何摄人心魄。　　　　可惜他们心有千般念想，最后都会被巷子里的人拉住。　　　　“看见那女人怀里的那个了吗？是花柳病，你还敢上去？”　　　　只这么一句，众人便望而却步。　　　　而今日，太子大婚，巷子里有人传道。　　　　自然也入了这母女俩的耳。　　　　怀里的儿子颤着声问道：“母妃，父皇还不来找我们吗？儿臣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苏燕痛哭失声，抱住儿子低声道：“会来的，你父皇肯定会来。”　　　　“母妃，你骗我……”那全身溃烂流脓的少年冷笑，“父皇不会来，天下都被章晟夺去了，他娶了苏海青……有左右相，有百官，现如今连将军府都是他的了。”　　　　苏燕咬唇，“没关系，等你父皇找到我们，我就以死相逼，一定会让你当上皇帝！”　　　　“母妃，儿臣要死了。”　　　　“我坚持不到当上皇帝的那一天了。”少年目光空洞地望着天，他说：“母妃，儿臣刚才做了个梦。”　　　　“什么梦？”　　　　“儿臣梦见……梦见父皇封了我为睿王，得尽了宠爱。我想要什么，父皇都会给我。将军府不肯帮我夺嫡，我就一个个的弄死了。苏海青被我设计死了，我得不到的，凭什么章晟就有？”　　苏燕哑然。　　　　“但是，章晟最后还是登基了。后来，后来还有什么……母妃，我忘了。”少年脸上满是笑，悲哀也好，疯狂也罢。　　　　“不该是这样的啊，我才应该是皇帝，我才应该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　　　　“母妃，为什么他不来找我们，为什么？”　　　　少年质问着，直到声音越来越低，直到身体冰冷。　　　　他依然不甘，不怨。　　　　苏燕抱着儿子冰冷的尸体，凄厉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