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已经不合时宜了罢。

但这“仗”,还是要打下去的。

张有田仓惶地跑出窑洞,途中还慌不择路踩坏了母亲种的几株秧苗。

这样的行为若是放在平时,一定会被红婶追着大骂一顿,可现在她更担心的是儿子,看到被踩坏的苗苗也只是顿了顿脚步,又继续加快脚步,扯住了儿子后背的衣服。

张有田被母亲一把扯住了后背,只能踉跄着往后仰倒,停下了脚步。

“我从来不怪你阿大,这日子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不要新衣服!”

长相平庸、面色枯黄的母亲害怕儿子又跑走,用枯皱冰冷的手紧紧地抓住儿子,“你要怪就怪我,要不是那年我生了病……”

“妈!”

张有田没有再逞强,反握住了母亲的手。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气糊涂了……”

村里的妇人手都不细腻,不像城里来的几位女老师那样,不光白皙光润,平时洗完手还要用东西抹抹擦擦,散发着温暖的香气。

这双手从早忙到晚。

种菜浇水,摘菜拾菜,和面做馍,刷锅洗碗,打扫卫生,一个学校几十个人的吃喝拉撒,都是这双手忙忙碌碌操持出来的。

从小,他就知道,大不是他一个人的阿大,妈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妈。

“你不是气糊涂了,我和你爸都知道,你有怨。”

知子莫若母,她再怎么迟钝,也看得出儿子眼中的怨怼。

他本来可以和那些来支教的大学生一样,学习、生活在大城市里,可以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友和同事,可以在敞亮气派的办公室里上班,或是井然有序的车间里做活,过着“大城市”里那些人的日子。

而不是蜷缩在厨房的行军床上,面对着支教老师们光鲜亮丽的一举一动目露艳羡。

“我这么多年攒了一点私房钱,有三千多块,你要不喜欢留在这里看学校,就拿着我的私房钱去外面吧。苦肯定会苦一点,但总要去试试过你想要过的日子。”

王红梅的一只手抚上了儿子的额头,好像要拨开一阵云雾。

“是爸妈没本事耽误了你,那年我生了病,还要让你回来给孩子们洗衣烧饭伺候我,你考不好,不怪你。我听小苏老师说了,就算只是高中毕业也没关系,外面还有成人能参加的考试,上一些成人学校也能上大学……”

从小生长在农村的妇人并不太懂“成人高考”和“函授教学”,也不明白什么是“培训学校”,但却能明白,这世道还是给了很多人其他的选择。

也许这选择没有最初的那么好,但至少也是条路不是吗?

“妈……”

张有田攥住母亲的手,躬身抱住了母亲。

那年弃学后没有流出的眼泪,终于迟来了。

将头埋在母亲单薄肩膀上的张有田泪意汹涌,昔年隐忍的不甘和怨怼一起随着眼泪流了出来。

“妈,自卑的不是阿大,是我。”

所以才会那么急切的希望得到支教老师们的认同,所以虽然应该支持自己的父亲,却要用那么不屑的话语去斥责他。

所以才那么迫不及待的,想要站在他们那样闪亮的人那边……

生而贫穷是种罪,但艰难过后明明应当重新振作的,他却选择了破罐子破摔、逃避一切,蜷缩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不敢离开。

阻止他脚步的,从来都不是他看见的那些东西,而是他无法看见的那些东西。

他又有什么脸面怨怼别人呢?

一夜过去后,所有人都没有休息好。

江昭辉和黛文婷是关注着网上随时可能变化的舆论,苏丽是因为杜若给她的那句“不靠谱没关系,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子就靠谱了”而想了一夜,秦朗年轻人火气大起了个大早洗衣服,杜若则是要替黛文婷代课和批改作业,备课加改作业晚睡了几个小时。

早上依旧没有早饭,但是不是刻意刁难不知道,因为红婶起迟了来晚了没做饭。

秦朗洗完衣服后顺手把昨夜发好的面拿出来烙了一锅的葱油饼,连张校长一家吃的都是秦朗做的葱油饼。

葱油饼一进嘴的时候张校长就知道不给这群娃娃们做饭算不得什么“敲打”了,因为这葱油饼的味道比他在镇子上饭店里吃过的味道还好,明显不是随便糊弄出来的。

于是到了再商议那笔“捐款”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一阵沉默。

原本站在老师们这边劝说父亲的张有田,顶着满脸的笤帚印和发肿的眼眶默然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脸上的痕迹已经很明显的能看出昨晚发生了什么,黛文婷满脸愧疚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强硬地说捐款自己买东西。

沉默良久后,张校长率先打破了僵局。

张校长的话让黛文婷和江昭辉几人哑然。

因为他们曾经讨论过,这么一笔钱,又是需要需要的东西,多买些文具图书堆在仓库里,学校可以用好几年,最是实用。

但张校长明显有其他的想法。

“那张校长你是想……”

黛文婷嗫喏着开口,却被一旁的杜若突然拽了拽衣服。

她扭过头看她,就见杜若开了口。

“既然这些捐款的目的是买孩子们需要的东西……”

她的目光看向桌上的作业簿。

“那就让孩子们来决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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