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熙需要让自己忙起来,才能忘记和小杰克“冷处理”的事情。    是的,她可以不接小杰克的电话,但是她不得不面对“尽职尽责”的桑德拉——当她告诉桑德拉近期不要安排约会之后,桑德拉根本没有问任何关于杰克的问题,反而殷切地试探起“更多可能”来。    “舞团有个派对,你要不要来?”    “私人演奏会,感兴趣吗?看海报,音乐家很帅呦!”    “周末有一场演出,规模不大,舞蹈家很有才华,你来看看吧!”    ……    孟熙开始还真的相信了,然而去过一两场之后就发现,那里永远等着某位目标明确的追求者。    桑德拉,你确定你的职业不是拉皮条吗?    苏教授在身边,孟熙不好和桑德拉深谈。她没有想出来“冷处理”之后要如何消除心中的芥蒂,于是希望自己更忙碌一些,学校的课程已经不足以填满她的时间了,她想要再加一门专业培训。    安德鲁·弗里德曼对此没有异议,可当他知道她手里的资金尚不足以预付一整年的“演员工作室”课程的时候,他突然爆发了:“你到底有没有经济头脑?你是不是该找个理财顾问?连课程都买不起,你还拿什么跟我说话?”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又开始盘问:“我没听说你有购物狂倾向,那么你买什么了?被人骗了吗?还是你的乡下小男友都挥霍了!”    哦,乡下小男友要是仅仅会花钱就好了。    “我是去投资,不是做什么坏事!”孟熙觉得自己得在弗里德曼发疯之前把事情说明白,“我可以撤资,但是我很看好这笔投资的回报,所以我能不能先付三个月的费用,不……”她心里算了算,未来大半年的日常花销都可以蹭苏教授的生活费,才狠狠心说:“我可以先付半年的课程费!”    “三个月吧!等你履行了合同,就不会这样经济紧张了。”安德鲁那边大概是有什么工作,就此放过她。    参加新课程,原本是一件可以令她感到开心的事情。“演员工作室”课程面向的是已经找到工作的演员,一周三节,夜校性质,她希望能从课堂上接触到更多元的知识和更丰富的经验。但她觉得有点失望,授课老师虽然算是业内资深人士,但是课程却不成系统,常常是前一节的声音艺术还没有讲到具体技巧,下一节的课程又变成了模仿,最奇怪的是有的业内人士把课程变成了个人成就的自吹自擂……    她心烦意乱,却又无处抱怨。直到有一天她眼睁睁看见在蔚蓝海岸短暂结识的绿眼睛壮汉哈利走上了讲台,顿时对这个所谓的“演员工作室”产生了无穷的质疑:怎么,现在不讲表演,讲健身吗?    哈利带来了一个巨大的箱子,背对听众打开,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她猜测那应该是什么健身器械,其他人或许不认识哈利,只要看一下他那醒目的肌肉块也会做出一样的推测。然而当他把箱子转过来的时候,只有几十名学员的“工作室”里静了一瞬,接着就是满屋沸腾的声音和热气。    孟熙坐在中间,前排的学员兴奋地站起来,立刻阻挡了她的全部视线。不过,在这些人高马大的家伙站起来之前,她已经看清哈利的箱子里最醒目的几件物品:黑色的马鞭、红色的皮革手铐、毛茸茸的尾巴和大小不一的金属环……她猜也能猜出来这些东西大概是做什么用的,这让她感觉自己可能认错了人——也许讲台上的老师并不是她认识的那位哈利——不同人种之间出现脸盲的情况应该也很正常吧?    像一滴水落入热油,轰动之后再次迎来平静。她可以用“我不认识他”来洗脑,跟着大家一起,笑嘻嘻听完这堂名为“《穿貂皮衣的维纳斯》中的玛索科主义”的课程。一如既往,课堂上会放映一些电影片段,口味比这节课更重的也有,却没有引发这样热浪滚滚的反馈。    为什么所谓边缘化的题材、少数族群的故事甚至包括极端的癖好,反而会让没有置身其中的大多数人兴奋呢?    为什么很多艺术大师在晚年都踏上了剑走偏锋的道路?非要将一些小众怪谈搬上大银幕,拍得津津乐道欲罢不能?    为什么用来表现美的电影艺术,在表现丑陋、伤痛、冲突等混乱不堪的场景时反而能将镜头语言的魅力强调得最鲜明?    ……    在课程进行到后半段时,她突然自行领悟了那么一条道理:表演的老师是生活,是整个社会,是千奇百怪的人生与世象。    “演员工作室”并不直给任何技巧与策略,而是把形形色色的人与事推上讲台,让学员自己去接触、感受、领悟。如果你记住了、消化了,就能在某次表演工作时模仿出来,或者借鉴表演。    每个人生活的圈子都太有限了,而很多工作又不会像《卑鄙的你》一样给予漫长的体验时间。演员只能靠自己在生活里扑腾,捕捉一个个人身上与众不同的特色,储存起来,等到需要时可以紧急调动。    如果可以,她也想要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玩偶间——存在脑海里,记忆深处。每一个遇见过的人,他们的举止习惯,他们的语言风格,他们细微的、不易被发觉的表情以及他们的经历与性格,都做成一个玩偶。马斯特斯先生随时可以变脸成为任何人,她为什么不可以随时拿出一个玩偶,做一个不同于本我的陌生人呢?    她想清楚这个道理,就更加认真地去听这堂看似毫无用处的课程。或许是绿眼睛哈利的哈利老师,正在教授几种绳结的系法,他说这些绳结可以用在电影中,也可以用在生活里,甚至可以在野外露营时救人一命……可是学员们在他说到“用在生活里”的时候就自以为会意地笑了起来,以至于他后面的教授内容大多淹没在笑声中了。    课程结束之前,哈利给每位学员都发了一段绳索:“我刚刚教了十种打结的方式!现在大家可以打出来,不要重复,看看最多能打出多少种。”    很多学员都傻了,孟熙倒是记得课堂内容,可是听明白是一回事,实操又是另一回事。哈利讲的十种打结方式中至少有两种是无法在这根练习绳索上复制出来的,因为那两种是专门用于捆绑的,需要更长的绳索或者说需要在模特身上系紧才行。她一边回忆一边打出了六个绳结,最后一个因为力气不太够,打得歪歪扭扭,十分难看。    无论如何,她是复制出绳结最多的学员。    哈利咧着嘴笑,他认真数了每个人手中的绳结之后,表示要给第一名一个奖励:“这一箱都是我的收藏,我向你们保证,我来之前都消过毒了,可以放心使用!亲爱的,你来随便选一样,送给你了!”    学员里女生多过男生,可是低声起哄的时候,粗野度并不亚于街头巷尾的小混混。孟熙听到很多细碎的声音,评价她的三围比例,怂恿她去拿那个毛茸茸的尾巴或者什么眼罩口塞皮手铐之类的。她在他们的打量和议论中快步走上台,伸手就抽出了那根细细的教鞭,在窃窃私语的嗡嗡声中,往讲台上一抽!    顿时,全场寂静!    其实她也被吓住了,没想到只是那么一小块折叠起来的皮革,竟能发出那么清脆又响亮的击打声。但是她很好地掩饰了表情,微微一笑,做出十分满意的样子,对哈利道谢,执着教鞭,迈着趾高气扬的步伐回到座位。    哈利对另一个学员也提出了口头表扬,他系出了最复杂的一个绳结——绑在了自己身上。这个绳结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复制出来了。于是哈利把他也叫上了讲台,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大了些。孟熙猜想自己知道原因,这位先生是个大银幕上的熟面孔,熟到几乎不应该出现在这种青年演员的课堂上。可同时,他又的确很年轻,年轻到会在大家的注视中羞红了脸。    哈利看见他显然也很开心,甚至带领学员一起起哄,要求他脱下上衣。结果是,他真的脱了。他不是那种强壮型的演员,白而瘦的身躯,像是一块被切割完成的可怜巴巴的生肉,摊在超市敞开的冰柜里,油皮上漾着一点点惨淡的灯光。他自己或许也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并不丰满华丽,无意识地舔着嘴唇,毫无节奏地转头四顾。如果不是有那张天生忧郁而多情的面孔,他恐怕就会成为大家嘲笑的对象了。    哈利没有让这位羞涩的学员尴尬太久。他从箱底翻出一根红色的绳索,毫不客气地在这个临时客串的模特身上捆绑起来。很难相信他有那么粗笨的手指,却能做这么灵巧又迅捷的动作,整个捆绑大概几分钟就完成了。鲜艳的红色绳结在白皙的皮肉上绽放,薄薄一层皮肤下突兀的骨骼像是想要突破束缚,又像是无力挣扎的洁白信鸽,咕咕咕地叫着,缩起了圆圆小小的头颅。    哈利倒退了几步,以便欣赏成果。    很美,很惨痛的美。    哈利没有束缚他的双手。于是他展开双臂——绳索控制了他动作的力度,但他还是让身体达到最为舒展的状态——慢慢地旋转了一圈。    这是一位天生的演员!他会因为被关注而发挥出奇特的表演天赋,于是他可以坦然地展示自我,主宰任何一个舞台。很多人都下意识地往舞台上方和自己背后去寻找——没有聚光灯,但他站在那里,仿佛沐浴在从天而降的圣光之中。    偏偏他自己,对此是不自觉的。    孟熙带头拍手,掌声渐渐汇成一片。她刚刚拿到的教鞭根本无处可放,这会儿正好可以一下下敲在桌面上,比口哨声还要响亮一些。    下课时,哈利喊住了她。她估计这并不是因为自己打出了几个绳结,人们看陌生人的眼神和看熟悉的人的眼神是完全不同的,她从哈利的眼中读出了熟捻的过往。于是她走上前,拥抱了他。她忘记了他的习惯,他直接把她抱了起来,还掂了掂。    “亲爱的,你一点都没有增重!”哈利撅起厚厚的嘴唇,“你们青春期的女孩难道不应该突然发胖,好让我能嘲笑你吗?”    他竟然还对她飞了个有点吃力的媚眼,可是他的大胖手卡在她腰上最痒的地方了,害得她笑个不停:“就是……为了……不让你……嘲笑啊……”他放下她,松开手。    “我看了你的电影——”    “感觉怎么样?”    “还挺美的,不过不如我看你跳的那支舞美!”哈利手臂的肌肉块实在太肥厚了,以至于他做捧脸这个动作都显得有点艰难,“那支舞多有生命力啊!你知道吗?我想要你戴的固定器来着,直接摘下来,给我签个名,我就会一直保存下去!”    “什么?”孟熙做了个恶心的表情,“那个……可臭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呢?”哈利的身子扭了两下,差点儿撞倒讲台。    他们不约而同地去看那个箱子。孟熙叹了口气,她认识哈利的时候,只知道对方是个健身狂魔,可能和蔚蓝海岸的常客名流们有点牵扯不清的关系,并不知道对方还是“玛索科主义”的“专家”。    “很奇怪吗?你明明学得最快!”哈利突然凑近了,小声对她说,“我看你带着伤跳舞,一遍遍折磨自己的时候,还以为你有受虐倾向呢,没想到遇见了一位小女王……不要皱眉呀!难道你没听说过吗?很多舞蹈演员都有受虐倾向,动不动自杀玩的就是这帮瘦骨架了!”    桑德拉隐晦地提起过类似的八卦,但是她没放在心上。在这种城市里,人们的私生活千奇百怪,做出什么探索似乎都只是重压之下的必然选择。    她摇摇头,说:“无论哪种我都不喜欢!鞭子,我也可以还给你——”    “那可不行!除非你打我一下,”哈利知道她不肯,就故意翘起屁股,还拍了两下。孟熙干脆掉头就走,哈利追着把鞭子塞进她手里,“你可以试试!说不定你的男友会喜欢呢!”    孟熙几乎不知道该怎样反驳:小杰克?他怎么会和这种东西联系在一起?    他们越是不见面,她越是能清晰地回忆起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是那样毛躁莽撞又故作老成的青年,即便有着20岁的活力的身体,也还是想要在习惯和反应上模仿40岁的男人。他的同龄人可能会新鲜刺激的一切都想要尝试,但他一定不会,他甚至可能没有什么爱好……除了制作玻璃之外……他好像只是喜欢她,只是以她陪在他身边为荣。    这样想起来,她就觉得心软得像是刚脱模的布丁,有什么热乎乎的情感几乎要开始流动起来了。    不,这不可以!她必须要冷静下来,不然只要再见到小杰克,她的是非观就会远远地抛在脑后。她头脑发热一时不要紧,可能会导致他们的未来一塌糊涂。    她心里有两个声音在互相争吵,面上就越发严肃。哈利被吓得不敢多说,她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拿走了教鞭。可是她的包,不,任何正常人的包都不可能装下这样一条直挺挺的鞭子,所以她只能攥在手里,去寻找桑德拉的车子。    打开车门时,她看见了琳达坐在后座,正与桑德拉聊天说笑。    “你怎么来了?”她还是很高兴看到朋友的。    不过琳达的表情就古怪了很多:“这是什么?你到底在上什么课程?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哦,大小姐,你真的也很不纯洁哦!    孟熙握着教鞭露出了神秘的微笑:“这是我今天在课堂上赢得的‘小红花’!”    琳达的幼儿园生活可没有过“小红花”这种东西,她的眉毛都皱在了一起:“‘小红花’?是安全词吗?”    这回轮到孟熙不懂了:“‘安全词’又是什么?”    桑德拉笑得用手锤方向盘,孟熙严肃地叮嘱她:“好好开车,注意安全!”    “我想注意的啊!但你们不要讨论这么古怪的话题好吗?而且——还说得那么幼稚!”    琳达伸手捏了捏鞭子头上那块皮革,凑到她耳边小声问:“你上的是什么课啊!”    孟熙也小声回答:“玛索科主义!”    “不包括萨德主义吗?”    “我想应该包括,只是讲师没提萨德!”    开车的桑德拉又笑起来。    很显然,无论何时,这两个载入史册的老家伙都有着散发臭气和光芒闪耀的特质。哪怕只是提到他们的名字,都能让一辆车里的三名女性窃笑不已,浮想联翩。    “怎么有空来找我?要一起出去玩吗?”孟熙摸出手机,打算和苏教授打个招呼。    可是琳达还没有回答,桑德拉已经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对,你的女朋友打算和你约会!”    琳达靠在靠背上,努力对着孟熙绽放笑容。    可是她们太熟悉了。孟熙丢开手机,拿起教鞭在掌心敲了两下,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开始审问:“你藏了什么秘密?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连个招呼不打就直接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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