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从宫中出来,马车上除了吟啸在一一说着这一日的见闻兴致勃勃之外,夫妻二人都不大说话,少见地沉默着。    任平生心里想着什么,月蓉心里知道。    他们确实都错怪了端木晨,可那又如何呢?当时以她那样的身份来给她看病,她难保不多为自己打算一二。    这一晚,月蓉睡了,任平生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这些日子,热闹是的眼前的。也是他朝思暮想的。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四世同堂其乐融融……这些,难道不是最快意的人生境界么?如何在他全都拥有了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空荡荡的。    他有些怀念那个心思灵巧的女孩子了。若是她现在就在自己身边,想必已经置办出一桌茶席,与他一同品茶聊天吧。    不论天南地北、风土人情、美食美景、琴棋书画、玉器瓷器、奇谈怪论……她总能适时地接上他的话题,二人相依着谈古论今,时间在他们二人身边总是太过匆匆,良辰美景总是弹指一挥而过……    如今,二人不仅相隔千山万水,两颗心也不再相依偎。他做了那么多,她一定恨透他了吧?    此时涌上来的这几分想念,是多么可笑,而不必要的东西啊。    自古以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可是得陇望蜀本就是人之本性。可悲,可叹!    任平生在院子里逗留了一会儿,转身欲回房,却不想在院子一隅碰到了静候他多时的二弟任平凡。    “二弟这么晚还不睡?”    “大哥不也还没睡么?”任平凡轻轻一笑。    “二弟这是有事?”任平生和二弟素来关系融洽,虽常年不在一处,私下里联系并不多,但幼年时兄弟二人年龄相仿,所以自是十分亲厚。乍一看这么晚了,二弟特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此地寻他,必定是有事要说。    “是啊,就是来问问……端木姑娘,她,如今,可还好?”    “呃……嗯,还好。”任平生没料到他是来问这个,有些尴尬。    “家里人多,不便提及,只有此时方能问问……她救了我的妻儿……我……大哥是不知当日之凶险。若不是她,我只怕……也活不下去了……。若不是她,今日我们一家三口,只怕是无缘得见大哥……”任平凡的一番话,说得很是动情。    “嗯,我已有耳闻。”任平生不愿在这个时候有人在他面前提起端木晨。但他又不能阻止二弟继续说下去。    “大哥,如今嫂子侄儿回来了,我们全家都很高兴。我欠着端木姑娘两条人命,还不了她这个情,只求大哥,能……对她好点儿。日后……若有机会帮到她,若是大哥不便出面,小弟愿意……助她一臂之力。一个姑娘家,如今这般……不容易,真的不容易……”任平凡说到这儿,看到向来稳重的大哥面色异常凝重,也觉察到不便再继续往下说了,他朝大哥点了点头,转过身,便走到黑暗里去了。    听着二弟的脚步声远去,任平生长长地叹了口气。是啊,不容易。他如今也知道,自己有些事,做过了。可是,他也不容易啊……他要如何去对她好点?他没办法娶她回家,没办法履行自己曾经的诺言,还谈什么对她好点?    他不过是个失信的小人罢了。    ------------------    这些天,任平生除了陪着妻儿父母,其余时间,便与朝中同僚走动走动。有时也被皇上叫去,喝喝茶、下下棋,聊一些南疆的事。    南疆与木清逸之间的往来他从来不敢隐瞒,所以陛下一直以来都是知道的,所以君臣之间聊起南疆的一些事务来,自然也是畅所欲言。    他任氏一门忠君爱国,除了保家卫国,并无其他心思。这一点,通过候润民的线报,陛下心中自是了然,并不疑有他,只只朝中各方势力总是需要权衡,为了江山坐得长久稳固,有时候,龙椅上的人也不得不要对这些权臣有所挚肘。一方面要打压,要制约。另一方面要封赏、要嘉奖,一切的一切,无外乎是要他能继续在边疆为自己守好那方疆土,守卫好他的大好河山。所以这一次,见他们一家难得相聚,也并未催他回去,而是许他在京中多住些日子,陪陪家人。比起以往回京述职数日就得离京的他来说,已是莫大的恩赐了。    这日,皇帝又叫他进宫去下棋。其间突然开口问道:“你与那个大夫怎么样了?”    原本他与端木晨的事就打算回京后请皇上赐婚的。毕竟端木晨的身份背景有些低微,以她的身份、地位,嫁给朝中一品大将军,面上总有些不好看。    而且端木晨这两年在南疆对社稷有功。这一点若拿到明面上来,向陛下讨个封赏本不是难事。任平生害怕她在面对那些有身家背景的女子时,不够洒脱,怕她觉得抬不起头。    毕竟他是朝中当日无两的大将军,又是陛下的大舅哥,他与端木晨订婚的事,除了家中高堂,也是必须要回禀陛下的,所以打定主义回京都之后讨个“赐婚”的旨意,也好让端木晨嫁得风风光光些。    如今他妻儿俱归,先前的婚事自然作废,陛下也才有此一问。    “臣多谢陛下惦记,臣与她,已无瓜葛。”他恭敬回答。    “嗯,没有就好。好在也不是什么王公贵族家的女子,不然,还真不好打发。如今你妻儿都回来了,你岳丈的旧部如今仍追随你在南疆,朕记得……那些旧部,除了派遣到别处的,尚还有好几万人吧?”    “是,尚有七万三千五百余人。”    “嗯……你是我华襄堂堂的铺国将军。我华襄国南面的安危全在你一人手上,可不要寒了边疆战士的心,好好对你的妻儿才是正理。”    “是,臣谨尊陛下教诲。”任平生恭恭敬敬在垂手听皇上的教诲。    “女人嘛,多两个少两个,没什么关系。只是不能影响军中士气。如今好不容易寻回妻儿,切不可因为一个大夫,生出什么事端。如今翼戎夺嫡内乱,这个时候,更是要做好攻防之备,不能让那些老将生出别的想法才是。”    “是,臣省得。臣不会因为家事,而影响了军中士气。至于翼戎一族,臣已成竹在胸。木清逸若想稳稳地坐上那个位置,不经战乱是不可能的,他养兵千日,想必等的也是这个时候。虽说他如今掌了虎符,但凌后还没倒台,下属的几个盟邦也还未对他俯首,想必老谋深算如他,也在筹谋着一战。到时他们内乱起,也是我们一举进攻的大好时机,臣不会让陛下失望,定会永保我边疆岁岁太平的。”    “嗯,这样便最好。”皇帝也没了下棋的心思,索性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盘上一丢。任平生便也放下了手里的黑子,一边陪着陛下说话,一边把棋盘上的黑白子儿一粒粒放进棋篓。    “如今,那个大夫还在潮方城?”    “是。她还在,开着个医馆。不过臣与她已无往来。”他太了解皇上的心思了,连忙解释说自己与端木晨已无往来。    虽说端木晨当初献方及救治瘟疫有功。可如今大战不可免,作为当权者,自是不会容忍有任何一个动摇军心的可能性存在。在他们看来,是麻烦,哪怕只有万份一的可能,都应该在预见到之后,先除之而后快。杀伐决断,从来都是征战沙场之人必不可少要具备的基本素质。    “嗯,没往来就好,你也不是毛头小子了,区区一个女子,朕信你能处理好。若是必要,就让她走吧,一个女子,哪里行医不好,没必要非要留在南疆。若是开战,也不安全。”    “是,臣记下了。待臣回去,找个时机,便将她送走。”任平生害怕自己不表态,皇上对端木晨走了杀机就不好了。    说来说去,皇上哪会把他的私事放在心上,不过是给他敲敲警钟,让他与端木晨划清界限,并以军中那些人来压他罢了。要说陛下怕军中人心大乱是真,可军中旧部任平生接管在手里也有些年头了。虽说真要闹起来样子上是很难看。可也不至于一个任平生,堂堂铺国将军,还治不住自己手里这些人。    所以原氏也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打压打压任平生。为人臣子嘛,总是要有些把柄和软肋被拿捏着,任摆布摆布,提点提点,才更能皇家的恩威并重。    话说到这个份上,君臣之间都已明了对方的意思。原氏见任平生甚是了然,便称自己乏了,让任平生退下了。    那一边的月容呢,这日,任平生进宫以后,便被礼部尚书夏崇禧的夫人,邀请到府中作客。因夏夫人娘家也姓李,她与任平生刚大婚的时候,和夏夫人也是见过的。这一别又是许多年未见。所以月蓉一回来,夏夫人为表示友好,特意办了个赏花宴,邀她为上宾,又请了好些夫人、小姐来府中赏花。    任夫人是受邀上宾,自然不好怠慢,早早的就到了。    回京以后,老夫人怕她身边没有个能干利落的人伺候,特意把自己院里得力的小丫头给她挑了两三个,还把自己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喜鹊一并给了她。    喜鹊在老夫人身边多年,眼力界自是没得说,心思也活泛,有她陪在月蓉身边,不论是衣食住行还是京都贵妇之间迎来送往的,都能帮衬着她。    任平生自然也是安排了个功夫不俗的丫头三叶贴身跟着,就连赶马车的,也是等闲十来个人近不得身的高手。    所以,月蓉如今的出行,方方面面都十分妥帖。比当初他对端木晨的照料自然是更甚,更细致入微。一大家子人再也不敢在她的出行问题上掉以轻心。    到了夏府,三三两两的客人也来了不少,这种内眷一起小聚的宴会不过就是大家围坐着喝茶、吃点心、赏春花,说着一些京里的趣闻趣事。    喜鹊对这些夫人小姐都十分熟悉,听到这些命妇们说到某某时,便会适时地在她们闲谈的时候,凑在月蓉耳朵边一一提点她,谁是谁,谁说的又是谁……月蓉也用心记着京都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    始终是做过将军夫人的人,哪怕是失了记忆,但一举一动仍是没有失了分寸。再说,又经历了大风大浪,举止不仅得体,还自有三分从容。    这样一来,京中贵妇无不上前讨好巴结这个有着一品诰命在身的将军夫人,无人敢小觑。    茶至半晌,有下人来通传,说谏议大夫家刘小姐到。    随后,刘士墉那骄横的女儿刘燕灵便打扮得光鲜亮丽的进门来了。    夏夫人上前去迎,又是吩咐让座又是命下人上茶的,对到来的客人十分热情。这大小姐的爹虽说品级不高,可谁叫刘士墉是任平生的亲舅舅呢?官虽说,可也是不好得罪的人。    月蓉这边见到刘燕灵也笑着同她打了个招呼。夏夫人适时凑到月蓉耳边道:“刘小姐是任夫人的表妹,今儿怕招待不周,所以也巴巴地请了刘小姐来作陪。”    “我表嫂在此,我自然是要来陪着表嫂的。表哥心疼我这表嫂心疼得紧,时时都跟在身旁,难得今日表哥不在,我还有好多体己话和表嫂说呢。”刘燕灵说话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摇晃着头上赤金的芙蓉翠玉步摇挨着月蓉便坐了下去。    回来快一个月了,她们表姑嫂之间自是见了不止一次面,只是之前的每一次都有任平生在场,家中老老小小的济济一堂,甚是热闹,她们二人倒也确实如她所说,还没有私下说上过什么话。    所以这一次的会面,也算是姑嫂之间,撇开任平生等人的第一次单独见面。以这个刁蛮大小姐的惯常的行径来说,其实不难猜测出她到底要作什么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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