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五载,云织已过了二十岁。  她容颜未老,只是眉宇间不再是十五六岁的青涩模样,添了些妩媚,美得明艳艳。  日复一日地呆着这墓穴中,云织不觉得厌倦,反倒是惬意闲适。  如今,她早已学会了读书写字,她与弘理,整日吟诗作对,奏琴纵歌,好不快活。  今日,云织穿着一件水红色衣衫,不施粉黛,乌发倾泻,散落腰际。  弘理一袭白衣,端坐桌前,专心地读着一本书,手边的书卷经籍层层叠叠。  云织静坐,笑着望他,眼波潋滟,眉如远山。  片刻,弘理放下书卷,抬头,笑问道:“娘子为何如此看我?”  云织娇笑,不语。  “娘子可否唱支歌给我?”  “郎君想听妾身唱歌?”  弘理颔首。  云织低头盈笑,片刻,唱道:  “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  “驻箸不能食,蹇蹇步闱里。投琼著局上,终日走博子。  郎为傍人取,负侬非一事。摛门不安横,无复相关意。”  ……  “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  ……  “恃爱如欲进,含羞未肯前。口朱发艳歌,玉指弄娇弦。  朝日照绮钱,光风动纨素。巧笑蒨两犀,美目扬双蛾。”  一曲《子夜歌》,唱的是负心男子与痴情女子之事。  歌声婉转哀怨,如诉如泣,有如幽谷传声,袅袅而来。  云织唱罢,倩笑,问道:“如何?”  弘理笑道:“娘子唱的,自然是好。”  云织笑问:“郎君,你可会像歌中男子一样负我?”  弘理笑答:“我怎敢呢?”  云织又问:“你若负我,敢当如何?”  弘理答:“我再死一次便是。”  云织轻笑,不再说话。  半晌,云织说:“郎君,我给你生个孩子,可好?”  “不可,”弘理回答,“你我一人一鬼,所生之子,必是妖孽。”  云织有些失落,低下头,发丝从肩膀垂下。  “你我会有分开之时吗?”她问。  弘理起身,洁白的衣带轻轻飘起,他走到云织身边,坐下来,黯然道:“这墓穴重新开启之日,就是你我分别之时。”  云织抬头,惊慌问:“为何?”  弘理说:“我是魂魄,若这墓穴重新开启,我见了日光,便会魂飞魄散。因此,我必须在墓穴开启前赶去投胎,到那时,你也就可以重回人间了。”  “可是妾身不愿意走。”云织忙着说,乌亮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弘理不忍看她难过,握住她的手,说:“到那时,我不在这儿,你独自留在这里,只会徒增伤心,不如回到人间,重新开始生活。”  云织落下泪来,哽着喉咙,说不出话来,只是低着头,攥着自己的衣裙。  弘理静静看着她,用冰冷的手轻抚她。  过了一会儿,云织突然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像是有了希望似的,说:“就算今生注定要分别,你我来生再见,可好?”  弘理迟疑片刻,眼中似有哀恸,半晌,微微笑着,答道:“好。”  “到那时,我们生个孩子,可好?”  “好。”    日子过得平静舒缓,转眼又是数载。  他们的生活虽平平淡淡,却不乏味,这样静静地厮守,又有何不好呢?  两人心照不宣,虽明知要分离,却都不愿提起。  然而,离别却已悄然降临。  这天,墓穴口突然传来异响。  两人相顾,都已了然。  “墓口要开了。”弘理说。  云织奔到他身前,抱住他,眼泪簌簌落下。他的身体依旧冰冷,却让云织觉得那样温暖。  这离别来得并不突然,只是她花了数年时间,却依旧没能做好离别的准备。  “来生再见的约定,你可还记得?”云织问。  弘理红了眼睛,说:“记得。”  外面的响动越来越大,他们的时间已然所剩无几。  云织流着泪,望向棺材内弘理的肉身,叮嘱说:“你切记,来生还要用那副皮囊,以便相认。”  “好。”弘理颤声答道,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云织不舍地放开她,拭了泪,强撑着笑说:“你快走吧,不要等日光冲散你的魂魄。”  弘理含泪,点头。  突然,随着一声轰响,一道白光骤现,顿时周身亮如白昼,有如天地合一,久久不息。    云织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榻上。  “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云织吃力地转过头,看见了菀青,她是云织在杜府做婢女时最好的朋友。  “菀青姐姐!”云织惊喜说。  她想起身,却觉得全身像是被拆散了一般,动弹不得。  菀青扶起她,拿来一只花枕,垫在她身后。  云织环看四周,竟是杜府!  “姐姐,这是杜府?”  “当然,不是杜府还会是哪里呢?”菀青笑道,“你都已经在这里昏睡一整天了,我真担心你醒不过来了。”  云织看着菀青,只见她的两鬓已爬上白霜,眼角皱纹横生。  “姐姐,你怎得如此苍老?”云织惊讶问道。  “十年了,怎能不老?”菀青叹息说,“倒是你,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一点都没老。”  “十年?你说过了十年了?”云织不禁睁大眼睛,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呢。”菀青坐到云织旁边,拉着她的手,说,“自从十年前弘理少爷的葬礼过后,你就不见了。我们到处找你,甚至还派了人去你的老家打听,大家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几日前重开杜家墓时,竟在墓穴里发现了你,而且你竟然还活着。你这十年一直都在墓穴里?”  云织茫然摇头,说:“我不记得了。”  菀青不敢相信,问:“这十年间的事情,你全都不记得了?”  云织苦想半天,最终还是摇摇头,说:“不记得了,我只觉得自己睡了一觉,也就一两天的功夫。至于自己在哪儿,做了什么,全都不记得了。”  菀青惊叹:“天下竟有如此怪事!”片刻,又释然说:“管他呢,回来了就好。”  云织点头,半晌,问:“你刚才说重开杜家墓?可是有什么人过世?”  菀青叹息道:“是夫人。”  “夫人去世了?”云织的眼里顿时有了泪,她记得,曾经她在杜府时,夫人待她很好。  “自打弘理少爷去世,夫人的身体每况愈下,能熬到第十个年头,已是不错了。”  云织沉吟许久,抬头,又问:“我爹呢?我爹可还好?”  菀青又是一声哀叹,紧握住云织的手,缓缓说:“你爹六年前就去世了,夫人派了些人手,去你家给你爹下了葬,就葬在你家旁边的那座山上。”  云织流下泪来,仿佛心脏被剜去一般,掩面痛哭起来。  她不知道这十年发生了什么,然而,一切已然物是人非。    又过了些年,云织告别杜家,回到老家,嫁给了一个裁缝。裁缝朴实忠厚,待她很好,两人生儿育女,只盼平安终老。  她过起了最平凡却最幸福的生活。  然而,有些事情,云织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十年前,云织在墓口被一团白光击倒。  那团白光,其实是弘理化作的。  他不甘这样死去,想在自己投胎之前,找个人陪伴自己。于是,他化作光,击中了跟在一众人最后,笨手笨脚的云织,将她困在墓中。  然而,多日相处中,他渐渐后悔了,他不忍害死她给自己陪葬,她还这样年轻,这样纯真。  那日,她晕死过去,醒来后,他告诉她,自己用幻术封住了她的身体,让她得以不死。  其实,哪里有什么幻术。  那天,云织晕厥后,弘理打开经籍,唤出神灵。  “我如何才能救活她?”弘理问。  “此人气数已尽,莫再徒劳。”神灵答道。  “只要能救活她,我愿意做任何事。”弘理急说。  “倒是有一个方法,”神灵说,“她原本是被你害死的,若想她不死,除非用你来生的性命做交换,你可情愿?”  弘理顿住,半晌,抬头,笃定道:“愿意。”  云织不会知道,她在墓穴中十年的性命并非是她自己的性命,而是用弘理的来生之命。也正因如此,她得以容颜不老,得以记忆全无。  那日,她醒来时,惊觉自己可以触到弘理,那是因为她身上的本就是他的性命。  墓穴重新开启那日,离别之时,弘理不禁落泪,因为他知道,这一别,便是永别了。  一旦墓穴重开,她得以重见天日,而他,则会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在这世上。  那日,墓门上的符咒被揭去,门轰响着打开,顿时,日光四射而来,就在这同时,一道异光乍现,几欲划破天空,众人皆惊异。  那,是弘理的魂魄,他的魂魄化作白光,四散开来,撒落人间。  而云织在强烈的光中晕厥过去,被进入墓穴的杜家人救起。  她这十年的生命,十年的记忆,随着弘理的魂飞魄散而消失不见,她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十六岁的自己。  她忘记了自己曾是弘理的妻子,忘记了他们在寥寥白烛下拜堂的场景,忘记了来生相见的约定。  她忘记了与弘理有关的一切。  她不会知道,那天,当她对他说来生相见时,他心里的痛楚仿佛万箭穿心。  因为,他已无来生。  然而,他还是偷偷拭去泪,强颜欢笑,说:“好。”    (完)    本文改编自《搜神记》卷十五婢埋尚生,原文:  “晋世,杜锡,字世嘏,家葬而婢误不得出。后十余年,开冢祔葬,而婢尚生。云:“其始如瞑目。有顷,渐觉。”问之,自谓:“当一再宿耳。”初婢埋时,年十五六,及开冢后,姿质如故。更生十五六年,嫁之,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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