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有祥激灵一下,仿佛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连连甩手,急切地想要摆脱陈惜。 陈惜担心他会跌进身后的车流,不敢撒手,拉扯间,只听桥下一声大喊:“爸!” 舒有祥愣了一下。 舒焕狂奔过来,紧紧抱住舒有祥,“爸!爸……” 第一声犹带着怒气,第二声就微微发颤。 舒有祥挣扎的手臂渐渐放松下来了。 舒焕和陈惜将他送回医院,舒母已经等得血压飙升,看见舒有祥回来,一口气才缓过来,连吵架的话都说不出了。 舒焕是压下这头翘起那头,赶紧带舒母去挂急诊,留下陈惜陪床。 舒有祥人是萎靡,但头脑完全清醒了。他半躺在病床上,沉默地看陈惜帮他盖被、倒水、盛饭。 陈惜转过身,看见一大颗泪珠从他眼角滚落。 他别过脸,拒绝她递来的饭,忽然又转过头,直直地盯着她,狠声道:“我这是报应!” 病情还是没能瞒住。 他的话因为激动而含糊不清,但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诅咒,诅咒自己。 这不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报应”这个词,在立交桥上,她听到他喃喃自语,“郑风,我的报应到了。” 她想问,你和郑风是什么关系?约郑风见面是为了什么?关于我爸爸,你究竟想说什么?你隐瞒了怎样的事情,怀着怎样的愧疚,才会将疾病认作报应? 她有太多想问了,但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您别想多了。” 尽量保持微笑。 舒有祥忽然拉起被子蒙住头,苍老的、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压抑在棉被里,宛如千钧重负下,直不起的脊梁。 舒焕搀着舒母回来,看见这一幕,简直心力交瘁,靠在床脚的护栏上才稳住脚跟,托陈惜送舒母回家。 舒焕白天上班晚上值夜,陈惜怕她熬不住,低声商量,“要不要请个护工?或者咱俩替换着?” 舒焕摇头,“我和我妈两个人呢,再说护工哪有自己尽心啊。” 没说出口的还有,能省一分是一分吧。 陈惜把舒母送回家,想着第二天再去医院帮忙。哪知次日舒有祥闹着要出院,舒焕和舒母两个人拉都拉不住,劝骂都无用,在医院闹了一场最终还是暂时依了他。 “有什么办法,”舒焕在电话里叹气,“只能先回家,慢慢劝,而且医生说做手术要排期的,我和我妈也想多看几家医院,听听别的医生怎么说。” 隔着电话,陈惜都能想象出舒焕憔悴的模样。 房梁将倾,她是唯一立柱,倒不得。 陈惜不多言,只说:“有事叫我。” 挂了电话,她拿上租赁合同再去青春汇租售部。 她在青春汇租下的工作室预付一年房租,目前仍有半年租期,她想退回租金和押金以备不时之需,前几天已打过电话询问是否可以提前退租,对方先是坚决否定,在她登门后,年轻的客户主管态度转好,答应尽力帮她向经理争取。 这次,客户主管一见她立刻殷勤招呼,陈惜还以为事情有了转机,但主管深表遗憾,说自己已竭尽所能。 陈惜不善软磨硬泡,也就不再强求。主管亲自送她出门,“陈小姐,我真的很抱歉,你看这样,我请你吃个饭以表……” “陈惜!” 陈惜回头,看着冼骏像看APP上向己方移动的气泡。 冼骏十分泰然,“我来开个会。” 陈惜挑挑眉。没记错的话,冼骏提过他负责的是酒店餐饮板块,但青春汇应该属于地产板块吧? 冼骏欲盖弥彰地弯弯唇,用目光指一下她手里的租赁合同,“工作室续约啊?” 旁边的主管审时度势地从追求者模式迅速切换为优秀员工模式,急忙表现道:“冼总您好,陈小姐是想退租,但是我权限不够……唉!” “退租?”冼骏诧异,不顾陈惜的躲闪,抢过合同翻看,目光在期限上逗留片刻。 “如果你……” “有备无患而已,而且确实没有必要留着了,我以后不会再用。”陈惜抢白。 冼骏并不多言,将合同递给主管,“你们经理是谁?” 陈惜几日的周折被冼骏一句话解决了。大冬天经理忙出一头汗,万万料不到得罪了衣食父母的朋友……唔,前面可能还要加个“女”字。 看冼总打量人家的眼神,经理也是青春过的人嘞。 手续以特急速度办理,两人被请进贵宾室等候。经理本想鞍前马后一下,被冼骏一个不冷不热的眼神给轰走了。 冼骏率先在长沙发一端坐下,陈惜仿佛没看见他的肢体语言,走到最远的单人沙发坐下。 他目测一下这个距离,社交场合里,绝对的陌生人范畴了。 于是假借对她身旁书报架上的杂志感兴趣,不动声色换了个座位,把陌生人距离拉近到普通朋友,然后在陈惜警觉之前,把话题引向舒有祥。 “他精神很不好,不方便进一步打听。”陈惜简要描述了立交桥上的一幕,但没有提起舒有祥罹患胃癌以及关于爸爸欲言又止的那句话——前者是他人的隐私,后者是自己的隐私,她和冼骏没到交流隐私的那种关系。 冼骏大感惋惜,“应该乘胜追击啊!他那时精神恍惚,容易被你逼出实话,这不是错失良机了吗!” 陈惜目光微敛,端起桌上的果汁抿了一口,满嘴的苹果香精味道。“太难喝了。”她蹙眉放下。 冼骏瞟一眼倒霉的背锅果汁,“你不认同?” 陈惜委婉地答:“彼此立场不同而已。” “你讲讲看,我愿意听。” 他这样子说,就有几分软语求和的意思了,陈惜是吃软不吃硬,顿时便觉自己刚才小家子气。 “舒伯伯他……跟我爸爸年纪差不多。”她的目光越过冼骏,望着窗前一小块空气,仿佛那里站着某个人似的,“我爸爸身体也不太好的,还不到六十呢,白头发已经很多,如果他……” 她的声音中断了,像是一脚跌入断崖。才不过回忆了一句话,居然就说不下去了。 冼骏想起她回别墅的那个夜晚,过家门却不入,就和此刻一样。她把自己锁在过去与现实的断层里,进不去也出不来。 她端起果汁,大口大口地喝,喝得那么急,几乎把这难喝的勾兑品当作了镇静的药水。 “我没法问,冼骏,”她的声音有些不稳,“我开不了口,我没办法去逼迫那样一位老人,我没办法。” 她放下空杯子,平静一下情绪才说:“我知道你想查明真相,但舒有祥不是唯一的途径,我还有其它办法。” 冼骏对事故真相的确是渴求的,但此时此刻——不,回想起来,大概从更早的时候,陈惜的重要性就凌驾于真相之上了。 他倾身靠近她,不自觉放柔语气,“好,那么我们就不问,会有其它办法。” 陈惜听出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这意味着他也不会违背她的心愿去逼问舒有祥。 “谢谢你。” 冼骏笑眯眯地乘胜追击:“自然是要谢的,我……” “冼总!”经理笑容热切推门而入,“手续办好了!” 冼骏面色不豫地坐直身子,把手里的杂志抖得哗哗响。 幸亏陈惜微笑道谢,及时解救了尴尬的经理。 经理服务周到地替陈惜一页页翻着文件方便她签字,冼骏就在旁边无聊地翻杂志。 杂志是青春汇的内部刊物,季刊,还是上上季度过期了的,内容无非是介绍青春汇里头的商户。冼骏走马观花,以平均一页三秒钟的速度唰唰翻页,把经理翻得不住揩汗。 陈惜悄悄递给他一个制止的眼神,冼骏居然令行禁止地停止了翻页的动作。 这么好使?连陈惜都忍不住惊讶。 事实上,冼骏并没有接收到陈惜暗示的目光,他之所以停下,是因为刚巧翻到他感兴趣的一页——一篇采访,人物不是别人,正是陈惜。 页面一半篇幅被一幅照片占据,应该是在她的工作室拍摄的,背景墙上几幅油画错落有致。镜头聚焦房间中央画架前的女子,正是夏季,她穿着艳丽的波西米亚长裙,及腰长发随意披在背后,发尾俏皮地打着旋,而她侧首望着镜头,肆意大笑,笑出了一整个世界的阳光。 自认识陈惜以来,冼骏从未见过她如此无所顾忌的笑容。 当然,她的浅浅微笑同样是动人的,但如照片中传达出的那种活力四射的笑容,会令任何人在第一眼怦然心动。 任何人,包括他在内。 抬头看向埋首签字的陈惜,依旧是驯服的短发加黑白配,如果不是看到这张照片,他完全想象不到她也曾有过热情似火五光十色的时光。 看一眼出刊时间,2017年9月,正是两场事故之前。 时间的流逝或许可以尘封过去,但不一定能让人迈向未来。 他默不作声阖上杂志,轻轻放回书架。 陈惜签完字,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 “钥匙先留着,找个时间把工作室里面的东西搬出来。”冼骏记得照片中的油画,而她的公寓一幅画作都没有。 “是的是的,等几天再还不要紧。”经理附和。 陈惜说不必等了,扭开钥匙圈的卡扣。 冼骏以为她忘记那些画作,提醒道:“工作室里还有作品吧?” 陈惜垂下眼睑,摘钥匙的动作并没有停,只是迟滞了许多,光滑的金属钥匙圈突然粗涩起来,像是挪不动似的,她足足耗费一分钟才将钥匙从解开的卡扣处摘下。 放在桌上的时候,她手指下意识地紧了紧,仿佛不舍,但终究撒开了手,轻轻的“当”的一声响。 “不要了。”她说。 冼骏讶然。那些画,全都不要了? 陈惜向经理道谢,飞快走出租售部。 冼骏跟出来,偷眼打量她,看起来平静安然,但他有种感觉,她并不如表面所示的那样不在乎,反而,是太在乎了。 “这附近有没有喜欢的餐厅?”他不提这茬,就当没看见。 陈惜停下脚步,直直地打量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你说过要谢我的嘛,一顿饭不过分吧。” 如果直接邀请,百分百会吃闭门羹,所以冼骏抬出“感谢”这个理由,以陈惜的为人,她不会拒绝。 陈惜了然一笑,“是要谢的,还有曾警官,帮了我们挺多,请他一起吧。” 拉电灯泡啊? “不巧,人民公仆今天加班,就别打扰警官公务了。” “那好,”陈惜顺从地点头,“改天等曾警官有时间,我们再约。” 冼总裁还从未经历过这么失败的邀约,当然,遇到陈惜以前,他基本没怎么主动邀请过女孩子。 虽然可以再次出击,但是追求女孩和打冰球有一点类似,讲究时机,不可急进。 于是他维持着绅士风度将陈惜送至公寓楼下,互道再见。 但他并没有回家,而是折回租售部。经理诚惶诚恐地准备迎接处分,不料冼骏言简意赅,“钥匙。” 陈惜的工作室位于青春汇较为偏僻的位置,被诸多商户包围着,正值营业时间,那是唯一紧闭的房门。 冼骏站在门前,有些摸不清自己的想法,甚至思考了一下为什么要开这道门。 里面只是一些画而已,也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他期待看到什么呢?这个尘封三月的工作室,会向他展示些什么呢? 他把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两圈,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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