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安趁加油去上厕所,他的脚踩油门踩得麻木,走路有些恍惚,使劲跺了两脚才找回知觉。  从旱厕出来,遇到银枝。  她靠在一棵树上,在等他出来。  金世安朝她走过去。  银枝眼神示意车子,意为他们现在不方便回去。  秦少言现在有很多话想跟王又梅说,他们都不方便在场。    金世安点点头。一夜的劳累,让他双眼充满血丝,疲惫不堪。他只想睡一觉。  银枝往旁边挪了挪,给金世安腾出地方。她靠的树足够粗,可以靠两个人。  金世安立在银枝身边,头靠树干,闭上眼睛。    他们都没有说话。也许是太累,也许单纯地不想说。    天空是藏青色的,东边天的颜色浅些,有一道白亮的弧,冷漠地扩张。  他们在原野走了一夜,天终于亮了。    加油站唯一的小卖部也开门了。银枝走过去,成为今天第一位客人。  “买什么?”老板问。  银枝要了三瓶水,想了想,又多买了瓶,拿塑料袋装好。  她给金世安一瓶。    金世安接过,同时一把将她揽住。    他们的身高差让他的下巴刚好抵上她的发顶。他把她圈在怀里,越搂越紧。  银枝,银枝。  他昨夜一路后怕。  如果后座躺着的人是她,他该怎么办。    生老病死,生命无常。  没有了她,他以后该怎么办?    银枝亦抱着他,乖乖埋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坚强有力。那是大地的脉搏,是活着的张力。  他也活着。真好。    ****    将王又梅送进西宁的医院,银枝二人便不再跟随。他们只是局外人,有些事不方便参与。  他们找了家快捷酒店,暂时住下。  第二天,高强一行人也赶了回来,得知人没了,皆震惊,不能接受。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秦少言没再出现在他们面前。据说在忙王又梅的后事。    高强主动找过他一次,回来后却带来了更震动的消息。  “护士跟我说,王又梅被送来的时候,秦少言差点把医院拆了。他不相信王又梅死了,硬要医生救人。”  “医生说,王又梅已经断气了。并且……已经怀孕三个月。秦少言当场傻眼,更不相信,打了针镇定剂才好点。现在他精神有点不正常,动不动说胡话。”  “王又梅的父母找秦少言要说法,已经闹了三天了……秦少言可能要吃官司。好端端的女儿没了,那对老人一个晚上头发全白了。”    王又梅怀孕的事大家都始料未及。他们都不知道,恐怕王又梅自己也不知道。否则他们怎么可能让一个孕妇跟着他们冒险?王又梅自己也不可能提出跟他们冒险。  如今一尸两命……  怪谁呢?    晚上,银枝睡不着。她几乎习惯了,这两天都彻夜未眠。  一闭眼,眼前就是那片无边旷野,还有孤独的赶路人。  她痛苦极了,乃至于开始复吸。  一盒烟见底,她拉开窗帘,月亮还是那么亮,那么圆。    银枝想起一个人。  她拿出手机,找W开头,拨出去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银枝想,这么晚了,人家大概已经睡了。    没想到忽然接起。  “喂?哪位?”声音一如记忆中清凉明爽。  银枝轻轻说:“是我——你记得我么?”    “……”沉默须臾,那头惊喜,“银枝?!”  “嗯。”  “你怎么想起找我了?我这受宠若惊的。”  电话那头响起婴儿的啼哭声。想来王乐乐声音太大,把孩子吵醒了。  “我儿子醒了,等我哄哄。”  银枝在电话里听她熟练地哼童谣。    小摇床,轻轻晃,  小星星,挂天上,  妈妈唱着催眠曲,  月亮伴我入梦乡。    几分钟后,王乐乐重新拿起电话,“刚刚我们说到哪了?”  银枝问:“你孩子几岁啦?”  “一岁,牙还没长齐呢。”  “孩子爸爸呢?”  “出差去了,他工作忙嘛,我理解。我一个人能应付。”意识到话题被银枝代跑了,王乐乐连忙扯回来,“你怎么想到我了?”    “想起了一些大学时候的事。”  “原来是想我啦。”王乐乐像发现新大陆,“你怎么有我号码的?”  银枝回答:“找叶老师要的。”  “你还回去找过叶老师,算你有良心。”    银枝说:“你还记得大一的时候,在礼堂厕所里,你被欺负的事么?”  王乐乐笑嘻嘻道:“这不废话嘛。我活了二十多年,那事可谓印象非常深刻。”    当年不堪的回忆被当做可笑的回忆讲出来,是真正的释然。    “你讨厌她么?”    “你说那女的?王又梅?我抢了人家男朋友,人家揍我也正常,你说是不是?”  银枝附和道:“有道理。”  “这事都故去那么多年了,恨她也没意义。你说是不是?”  “是。”  “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事了?”  “……”  银枝犹豫着,还是告诉她:“王又梅死了。她在我怀里死的。”  王乐乐:“……”  “就前几天的事。”  王乐乐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对我来说太突然了。到底怎么回事?”  银枝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告诉她。    王乐乐唏嘘:“我这才晓得什么是人世无常。银枝,当时你吓坏了吧?”  “……”  “当时大晚上的,你愿意陪他们回西宁,已经很有勇气非常棒了。银枝,你知不知道,你比你想象的热心,也比你想象的善良。大三那年你愿意陪我去北京找海睿,陪我哭陪我笑,我感动死了。虽然你毕业就消失非常不近人情,但我知道你就是那样的,没什么。今天有困难你想到了我,我很高兴,真的,跟你做朋友,我从没后悔过。”    ****    王又梅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银枝没有去。  有人问起,她说:“她应该不想看到我。”    王又梅昏迷之前,那声“老公”尤还在耳,尽是受到打击后的肝肠寸断,我见犹怜。  银枝觉得,一定程度上,自己是罪人。  虽然她知道,王又梅的死跟她没有直接关系。    出殡的那天,银枝还是去了。  她跟在队伍最后面,没有打扰他们任何一个人。这是她二十余岁生命里,身边第一次有人死了。这个人勉强算她的朋友,她们曾经一起打过架,一起谈过心,一起睡过觉。最后,她死在了她怀里。  银枝围观了下葬全过程,她觉得自己好像也被洗礼了次,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该做什么。  她没看到秦少言,反而看到来来回回忙活的高强。    不知道什么时候,高强注意到她。即使银枝戴着墨镜和口罩也认出来了。他跑到她跟前,想笑一下,却实在笑不出来,一番努力后放弃,他放弃了。  “不去看看?”  银枝摇摇头,表情在伪装道具下很神秘。  高强挠挠头,缓解尴尬。想了想,下定决心般:“银枝,我要和你聊聊。”    葬礼彻底散场,高强忙完已经是黄昏。秦少言与他拥抱作别。  高强在墓园外面找到银枝,和她结伴而行。他努力作出兴致不错的样子,问:“你想吃什么?”  银枝说:“吃海鲜吧。”  高强露出惊悚的表情:“大姐,你别害我。”  银枝说:“我只是不能吃虾,其他的能吃。”    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自然是一次又一次的印证。病了无数次后,她发现她只是不能吃虾。    高强没有怀疑她话的真实性,回市区找到一家海鲜店,走进去找位置坐下。  “喝酒么?”高强问。  “喝。”银枝挽起袖子,掷地有声。    喝了酒,才能酒后吐真言。    一听啤酒下肚,高强已经不行了。这么几年,他酒量没有丝毫进步。    “银枝,我一直都不喜欢你。你这个女人,薄情!”  银枝笑了笑,给自己倒酒。  “我兄弟有多喜欢你你知道吗?”高强像自言自语,陡然拔高音量,“安子为了你,还给老子下过跪!”  “……”  酒杯满了,银枝浑然未觉。  “你说什么?”    “大一那年,你海鲜过敏,安子后悔自责死了;因为我缠着你喝酒,你吃的少保住小命,安子感激我,在病房外面给我跪下了。当时我都吓傻了,有必要吗!他有必要跪吗!”他太激动,语不成句,“男儿膝下有黄金,因为你,他连自尊都不要了。你呢!你呢!你抛弃了他!”  “……”  银枝想起那个遥远的记忆。她的病是场意外。那时她大概快死了,他一直守在她身边。  他那般紧张地救过她的命。  她天真地以为,她和金世安的过去能用钱还清。  真是蠢啊。  银枝啊银枝,你都做过些什么?    “你知道安子为什么会去当老师么?他是被贬去的。他犯错了。也是因为你。”  银枝吸吸鼻子,道:“我当初走,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因为金世安工作分配的事稳定,他前途无量,会遇到更好的女人做妻子。他迟早会忘了我,还会感激我离开他。”    高强冷笑道:“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这样道德败坏铁石心肠?安子因为你的离开,出了趟远门,再然后就进局子了。这事肯定跟你有关系,只是他什么都不肯说。”  他气笑了:“那个傻子,什么都不说。”    谁都没想到,大学里最自由散漫的金世安是个大情种。  他以为他能焐热一块石头。  岂料石头就是石头。    “你去过安子家么?”  银枝摇头:“一直没那个准备,不知道怎么见他父母。”  “……”高强知她误会了,解释道,“我说的是在陇南的家。”  银枝明白过来,想起金世安百般阻挠不让她去他家,还是摇头:“他家有什么秘密?”    高强说:“上个月我去找他,我一进他家,就看到他墙上挂的画。”  画?  银枝不解:画有什么稀奇的?    “看到那些话,我就想,完了,这货怕是余情未了,还惦记女朋友。”  银枝问:“画的我?”  高强摇头,笑了下:“墙上挂的画,全是他画的。一幅幅,全是树枝。有叶子没叶子的,开花的,没花的。下雪的,天晴的,挂了一整面墙。”  银枝:“……”    “我叫金世安,美术学院的——额,在校医院那天,本来给你说过这话,但你睡着了——现在我再说次。”  她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我叫银枝。树枝的枝。”    我叫银枝。树枝的枝。    过了许久银枝才找回自己声音:“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差不多就这些了吧。银枝,那天我误会你我跟你道歉。但是,丑话说在前面。安子对你余情未了,我不知道你这次回来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你识相,现在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如果你再伤害他,我第一个要你命。”  通身的酒意似乎都醒了。他的声音只有彻骨寒意。  “我高强说到做到。”    银枝付了饭钱,高强烂醉如泥,不可能自己回去。她给金世安打电话,让他来接高强。金世安迅速赶来,两人合力把高强送回酒店。  银枝要给高强脱鞋,金世安拦住:“你去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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