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在周身的黑雾尽数消失了,念名神叶同胸口一起灼痛着,如故伸手死死抵着胸口,紧紧咬着牙关。  察觉她的异样,重尧低下头去,如此来,一眼便看见了她手腕上闪烁的刻印。  此一惊非同小可,他一下便抓住了如故的手臂,不可置信地再三确认。  仿佛有那么一瞬间,如故竟觉得他的手,便那样颤抖了一下。  满眼的不可置信,重尧看着她的眼睛,半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来。  又仿佛,是在等待她的解释。    荣桓到达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于是他飞身上来,握住重尧的胳膊,沉声道:“放手。”  如故手腕上的刻印那样显眼,闪烁不停,荣桓分明看见了,神色却没有分毫改变。  重尧转头看着荣桓的眼睛。  不知为何,从不示弱的荣桓,竟偏开了视线。  身后不远处,又传来铃铛的哭声,她道:“长右,长右你怎么样了?”  如故便看着重尧,伸手紧紧攥住了他握着自己手臂的手。  重尧便又转头来看她。  两秒钟后,重尧的面色由讶转灰。  慢慢的,他松开了攥着如故的手。  并未理会荣桓,只是最后看了重尧一眼,如故便忍着胸口念冥神力的痛楚,向长右两人走去。  荣桓便也松了钳着重尧的手。  在他松手的一瞬间,手心一抹清蓝色的光映入眼帘。  重尧僵在原地,觉得再无法动弹。    长右倒在地上,已然失去了意识。  他腹部的伤口,黑中发紫,乃是怨邪之气侵入之故。  顾不了太多,如故攥紧手里的平沙萧便要用魇术为他驱邪疗伤,只是胸口痛楚太盛,连完整的符咒竟也画不完。  再次想要咬牙尝试时,一双纤细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泽盼半蹲在她身侧,声音既稳且定,她道:“我来。”  想起她也身怀魇术修为,如故便没有反对,疲惫的放下了手里的玉箫。  沈昀也同泽盼一起过来,看如故神色有异,疾声道:“可有受伤?”  拉起袖子掩了自己的手腕,如故苍白着脸,摇了摇头。  铃铛就在如故身侧,此刻已经哭红了双眼。  她抓住如故的手臂,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没用了,长右是为了要保护我……都怪我,是我不听话,我不该要长右带我来这儿的……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怎么办,长右,怎么办……”   胸口疼痛稍缓,如故便张开手臂抱住发抖哭泣的铃铛,声音在周遭的嘈杂中显得静极了。  她道:“别怕,铃铛。他会没事的,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说话间,泽盼已经简单施法完毕,她蹙眉向如故道:“岛上怨邪之气太盛,他不该再呆在这儿——只是此刻长途移动他,又只会加速怨邪之气在他体内流窜。”  如故道:“岛上清气最盛之处在哪里?”  泽盼想了一瞬,顿了顿,而后回头去看什么。  如故几人便也跟着她一起回头看。  魃族右室长老荀碣仍旧立在那棵花楹树下。  泽盼站起身来,似有些犹豫,道:“大伯……”  半晌,荀碣缓缓开口,道:“青岩。”  青岩执事便从他身后走出来,揖礼道:“是,长老。”  如故亦慢慢站起身来,对上了荀碣那双同外表不甚相称的苍老目光。  荀碣看着她,缓缓道:“带他们去千水冢。”  言毕,转过身便走了。    如故泽盼一行人跟着青岩执事向岛西边而去。  方才赶来的荣桓,只觉心悸未消,手心的念冥咒力闪烁不停,他盯着如故的背影,愣愣跟在最后面。  一个转弯处,重尧却忽然出现,不由分说钳住了荣桓。  荣桓挣扎,重尧竟分毫不客气,登时起了招式,两人一下竟动起了拳脚。  沈昀方才就在留意桓尧两人,此刻他们两人都不见了,他便落后了两步回过头来寻。  却不想,转过一个弯,便看见他们两人动起了拳脚。  沈昀术力修为虽然平平,然曾为军旅行人,拳脚功夫甚是了得。  此刻看他两人拳脚互搏,便三两下拆进当中,拉住了两人,道:“两位!今日种种已经混乱透顶,还望两位高抬贵手!”  重尧伸手推开他,上前揪住荣桓的衣襟,沉声道:“你干了什么?!”  荣桓看着他,紧抿着唇线,伸手试图拽开他的手。  重尧登时怒道:“我在问你,荣桓,你究竟对她干了什么?!她手上的东西是什么?”说着抓起荣桓的右手,怒道:“你手上的,又是什么?!”  沈昀在旁看去时,荣桓手心有一圈微弱的蓝色光晕,仿佛是一个古体的“念”字,然而光芒太弱,分辨不清楚。  重尧道:“我说过,这一切,都是你跟我之间的事!!荣桓,你的仇你的怨你的憎你的恨都由我来还!!她跟这件事没有半分关系,你为什么要牵涉她进来?!你怎么能牵涉她进来!”  掌心的念字光晕渐渐消散,这次大约已经过去了。  心下仿佛松了口气,荣桓收紧了拳头,用力甩开了重尧的手。  而看着重尧此刻愤怒的脸,一瞬间,他竟感受到了一种扭曲的复仇快感。  荣桓看着重尧,似笑非笑道:“哎哟,无情无欲的白虎神尊,竟然也会这么着急么?”  荣桓的轻佻言行彻底激怒了重尧,他出手快如闪电,一拳便重重打在了荣桓的脸上。  不知是否没来得及闪躲,荣桓受了重尧的拳头,翻倒在了地上。  他坐在那里,嘴角登时淌出血来。  狂风猎猎,伴着重尧的怒火,平地而起。  荣桓从来不是个肯吃亏的人。  担心事态愈发严重,沈昀慌忙伸手挡住荣桓,一面向着重尧道:“神尊!”  然而,并非如他所料,荣桓却也只是坐在地上,张口啐出一口血水来,并没有任何还击的意图。  重尧伸手拨开沈昀,俯视着地上的荣桓。  狂风萧萧。  他的声音在风声中,却显得静极了,他道:“你到底,还要再牵扯多少人进来?”  声调那般苍白,仿佛西荒雪渊终年不化的白雪。  荣桓慢慢站起身来,半张脸已经青肿了起来。  他道:“你是在问我吗,重尧?——这岛上的每一个人,竟然都是我想要牵扯便可以牵扯进来,想要切断牵扯便可以相安无事的吗?”  重尧看着他,仿佛就在这一眼里,就又能回到当年。  回到他的父亲被无辜斩杀的时候。  回到他因莫须有的一切而被轻视折辱的时候。  回到他一人立在凌霄殿上痛声申诉,却孤立无援的时候。  心中对他的歉意,一年年来交叠累积,重到再也觉察不出重量。  所以,有些事,他宁可纵容他。  有太多的话,他也从不愿说。  只是今日,面对着荣桓。  他的手足。  他的幼弟。  他竟第一次怀疑,他是否真的已经变成了面目全非的另一个人。  于是,重尧道:“那这牵扯里,究竟多少是为了你的私心?又有多少是为了魃族?荣桓,你竟敢扪心自问吗?”  荣桓的目光,虽几不可察,却是霍然一跳。  沈昀在旁,亦是一愣。  重尧上前一步,白色古袍被猎猎狂风灌满了。  他道:“今日这一切,荀矢几千年来所谋划的一切,你当真不知道吗?默认了他的一切做法,罔顾魃族的生息存亡——即便如此,也要实现达成的愿望,荣桓,你跟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救他们,为了还他们一个公道吗?”  他看着荣桓,苍白的嗓音里似有着失望,他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沈昀且惊且疑,张张口,却不知道该问的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荣桓方才伸手拭了拭嘴角半干的血痕。  而后,他向着重尧,道:“私心又如何?公心又如何?只要我想,不论私心公心,我都会做到——可你,重尧,你连自己的私心是什么,都不敢面对。过去是,现在也是。”  风声肆虐,不远处的花楹树枝叶飒飒作响。  荣桓看着重尧,道:“想救她吗?”  重尧的眼底,仿佛又恢复了一片冰雪沉静,他道:“你到底让她答应了你什么?”  荣桓看着重尧,轻蔑一笑,仍然道:“想救如故,是么?”  闻他此言,沈昀脑中仿佛被重锤一敲,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荣桓。  只听荣桓道:“那就跟我一起,踏平天庭,毁了伏羲之心。”    天气阴的越发厉害,虽是上午,天光却似傍晚时昏暗。  青岩执事领着沈昀和泽盼进到没羽斋中荀碣的起居室里,而后便退了下去。  两人走进去,沈昀立在了一旁,而泽盼则跪在地上,对着上座的荀碣端端正正叩了个头,方才抬起头来,道:“大伯。”  荀碣看着她,道:“几年不见,一晃,你已经出落的这样大了,”而后又道:“起来吧。”  泽盼眼眶似有些红了,她垂了头,慢慢站了起来。  荀碣看看他二人,而后道:“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泽盼上前一步,道:“我爹,他,怎么了?”  荀碣看着她,半晌,道:“你亲眼见到了的,泽盼,他死了。而那些在死后由怨气所化的行尸,你不该是第一次见到了。”  荀碣的声音太过冷静,甚至带了些冰凉,泽盼竟忍不住一颤。  她道:“可是,刚才,我爹他说话了——之前从没有行尸可以说话的,所以,所以是不是有可能,我爹他还——”  荀碣看着她,道:“他死的时候,你就在旁边,不是吗?你该亲眼看到了的,也亲手摸到了,他是怎样闭上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又是怎样变成一具僵硬冰冷的尸体——”  荀碣的话语,仿佛带着锋利的刃刺,一下便戳进她心里,泽盼身形一晃,竟向后退了一步。  沈昀忍不住开口道:“大哥!”  荀碣看看他,没有再说话。  然而,泽盼却又上前了一步,一只手揪着自己的衣襟,一只手半握成拳,紧紧贴在身侧。  她的声音竟有些哑了,道:“大伯,我爹他,是你的亲弟弟,不是么?为何你对他,竟能这样心狠呢?不管他曾对你犯过怎样的过错,现在他已经死了,为何你对他,就不能有半分疼惜呢?”  潮湿又沉闷的秋风,穿过没羽斋的院落,掠过几段相连的回廊,吱呀一声,吹开了身后半掩的门,也吹动了居室中几人的衣袍。  荀碣仍旧坐在那里,略显佝偻的身形,却显出了岿然如山般的坚韧。  半晌,他看着泽盼,道:“泽盼,你已经长大了,阖族的责任已经都在你的肩上。所以你也终究会明白的,有些过错,不问缘由,不论因果,是永远都不能被原谅的——譬如伏羲,譬如你爹。”  不知为何,小皇子日奂稚嫩纯净的笑脸一下子撞进了脑海,泽盼攥着襟口的手登时又紧了几分。  半晌,她勉力稳住了嗓音,又向前走了一步,朗声道:“不。不是的。”  荀碣看着她,听她道:“我爹的所作所为,从来都没有自己的私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魃族,为了解救全族的族民!”  半晌,荀碣只是沉默。  最终,他摆了摆手,疲惫道:“都走吧。”  沈昀同泽盼便都行了礼,退了下来。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青岩执事又进来回报,说沈昀去而复返,正等在门外。  荀碣坐在堂上,看望着门外阴沉的天,半晌,他道:“让他进来吧。”  沈昀走进来,行了礼,之后便立在了那里。  半晌,荀碣道:“既然去而复返,想必有话要说,为什么只呆立着了?”  荀碣的危月杖就挂在左手边的墙上,沈昀看看那法杖,复又转过头来,张张口,却似乎仍是难以启齿。  荀碣见状,便站起身来,道:“既没话说,就走吧。”而后转过身,就要往一侧的耳室走去。  沈昀心下一急,便再顾不得许多,道:“为什么,大哥?”  荀碣回过头来看他。  沈昀慢慢上前来一步,道:“为什么,六千年前,你跟二哥会在赤望崖上割袍断义?又为什么,要几千年如一日地呆在这没羽斋里?——你曾说,这并非只因为祖训,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  荀碣看着他,不知为何,没有说话。  沈昀便又上前来一步,道:“你曾说过,二哥想要做那个 ‘献身者’,那么,他要献身的,又是什么?”  门外,又起了风。  一阵紧,一阵松。  风声断续,却越显得堂上静寂。  荀碣看着他,半晌,方道:“你觉得,是什么?”  沈昀的神色,似是在思考,又似是在犹疑。  荀碣便又道:“今天的一切,你都看在眼中,过往种种,你虽没有亲身经历,也都在织梦术中看的一清二楚。荀海,你心里的答案是什么?”  门外廊上,骨铃在风中清脆作响。  沈昀仍旧说不出话来,荀碣便道:“答案就是,加诸于魃族阖族身上的诅咒,一半来自于伏羲,另一半,来自我们自己。”  “曾经作为神族存在,耗尽法力之后被困在人界,再也无法返回四海八荒。虽然如此,却仍要汲取灵力存活,是以所居之处,连年灾旱,滴水难落。再然后,被凡人视为不详,棍棒加身,打骂驱赶,只能蜗居于一个又一个偏地荒岛之上。即便是这样,却还是要因为灵力流失而受尽百般痛苦,直到心脏石化枯萎——这些,是伏羲加诸于我们的诅咒。”  “而今日你所看到的一切,始自六千年前,是魃族与心魔结下的交易。身死之后,出卖躯体于心魔,从而建造起这支行尸军队,借助心魔的力量,对抗天庭。”  居室中,静极了。  仿佛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而沈昀在一瞬间,当真忘记了呼吸。  屏着一口气,他的嗓音竟有些颤抖,他道:“六千年前,跟心魔交易的人,是……是二哥?”  荀碣看着他,道:“是荀矢。若非如此,他的灵力深厚,不该这么快耗尽。”  不知为何,沈昀的目光竟显得有些呆怔。  又是半晌过去,他方喃喃道:“若是如此——此等关乎全族存亡的大事,若真是如此,为何我从未听人说过?”  似是有些疲惫,荀碣便一手扶住了身旁的高脚灯架,慢慢坐回了原位。  他道:“早已没有人知道了。本就是当年的长老会做出的秘密决定,之后变数不断,几位长老一个接一个离世,如今,荀矢死了,也只剩我一人了。”  然而,沈昀却忽然道:“这样的事,真的可以由一人来决定阖族人的命运吗?——不,不会的,二哥他,不会这样做的。”  荀碣却道:“若真觉得不可能,方才为何不当着泽盼的面问出来?为何又要去而复返?”  沈昀看着他,说不出话。  荀碣便继续道:“生时不得好生,死后却也不能再得安息。这场交易,是荀矢的罪孽,而我坐视他如此却缄口不言,这场交易也是我的罪孽,从今日开始,也许也将要变成你的罪孽。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本想带着这个秘密入土,但今日你问起来,我却不能有分毫瞒你。是不能,也是不敢。荀海,你可懂得我的意思?”  转过身去,沈昀快速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眶。  他道:“所以,这才是真正的选择吗?你曾问过我的,回来之后便需要作出的选择。”  荀碣看着他,没有说话,却仿佛是默认了。  沈昀便又道:“那你后悔过吗,大哥?”  又是半晌,荀碣方道:“我,没有资格回答。”  沈昀便再没有说话,径自转身走了。  只留荀碣一人,久久独坐于空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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