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卫家的车队到了京城,已经过了半个月了。 素素下了车,抬头望去,城楼门高得要使劲仰头去看,威势十足,人站在下面越发有一种低入尘埃的感觉。门洞边整整齐齐列着守城门的士兵,不似蜀地县城边的衙役一般松散,每人甲胄覆身,昂首挺立,枪头闪着凌厉的光,一看就心生寒意。 此时虽然已经是寒冬,街上的车马人群却一点也不少,来来回回走着的不但有穿着各色衣服的大周人,还有许多高鼻深目的外族人,让不大见到别国人的江素素不由侧目。 阿窈看着又陌生又熟悉的城门,恍若隔世,她上一次被裹挟着离开京城,走的就是这条路。 如今过了许久,她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 雪后初霁的天是一水的蓝,远处的西山山峦起伏,白顶苍松,映衬着皇宫里的红墙琉璃瓦,檐角高高翘起,显出一种庄重的美丽,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路风尘,总算平安回了京城。本该请子青和二叔到家中小坐,摆上一场宴席,但是家父病重,只能延后了,还请勿怪。”卫修下车与他们道别,颇为遗憾。 “令尊身体才是要事,聚会之事,待令尊病好,自然有的是机会!”阿窈也回礼,温言安慰。 “可惜子清下月又要启程去别处了,再见也不知道何时。” 为了演好这场戏,阿窈早跟卫修透漏,说经历这次意外,方觉人生苦短,自己志在山水,打算年后携着家眷去南方游历,不知道何时才会回京。 卫修虽然将日后相见困难引以为憾事,却也赞叹阿窈有魏晋清朗之风,随心而行,自由自在,正是他最艳羡的生活。 “子青走之前,定要来我府上聚上一回。便是走远了,也别忘了时不时寄上一两封信回来,让兄也随你看看这南北山川,虽身在书斋,亦如身在江河啊!” 阿窈含笑相应,又絮絮叨叨说了几句话,才好不容易送走这个祖宗。 等卫修已经走远了,顾谈礼才让阿窈,江素素两人,和杨岑一只,白团一个,一并上了车。 “这件包袱里头是给你们俩准备的衣裳,在车上换好,咱们便回家了。” 阿窈接了衣服,打开看时,从里衣到外面的斗篷,都一应俱全,看看路程剩下不了多少,也不及细挑,赶着给了江素素一套,上下装扮一新,才偷偷挑了帘子看外面的街景。 过了七八年,街边的店铺早就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是却总会有些开的好的,许多年都一直开着。有些一晃而过的名字,瞬间就勾起了阿窈的记忆,告诉她这确实是她生长的故乡。 “素素你看,那个福顺楼,算是京里面一家招牌店了,我小时候最喜欢这里的冰糖肘子,听着是个常见的菜色,偏他们家就不知怎么做的,别有一股鲜香。” “刚才左手边的,那个叫孙记糕点的,老板原不过是个普通的手艺人,后来入赘到了孙家,还承继了一手的好甜点。这家最难得的是玫瑰雪耳糕,还有夏天的酥酪,又香甜又不腻歪人。” 别人家的姑娘多是对首饰铺子和成衣铺子感兴趣,惟独阿窈记得清的全是吃食,想必从小就深谙此道。 阿窈一反常态,从进了城门就说个不停,仿若是个又一次逛街的小姑娘,眼睛亮闪闪的,看到什么都要跟江素素感叹一番。 江素素仿佛能从她极快的语速中察觉到忐忑与不安,便眨巴眼睛认真听着,悄悄握住阿窈的手,果然摸到了一手心的汗。 等到马车转过一个巷口,人明显少了许多,官轿和马车却多了,来去匆匆的多半微塌着肩,低着头,步子细碎却不带声响,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奴仆。 阿窈忽然沉默起来,攥着江素素的手都是湿哒哒的,整颗心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杨岑比阿窈还要忐忑,也不大吃不大动,一来是心忧阿窈,二来心忧自己。 阿窈还以为是上次因为卫修的事斥责了他,把杨岑吓到了,所以变得畏手畏脚,不像过去那般活泼。 因此在进进京之前,特地很严肃地跟杨岑谈了一回。 “咱们这次进京,以后碰到的多是有权有势的人家。我虽然在闺中,但总要出门交际,你自己一个人在府中,一定不要闹脾气。” 阿窈见杨岑只是愣愣看她,便安抚似的拍一拍他:“你也莫要担心,只要不是你的错,我拼死也会护着你。但若是像上次那样无故伤了人,我也是很难为的。” 她郑重地看着杨岑:“于我来说,你是朋友是至亲,但于别人来说、不过一个畜生罢了。何况不管你前身是什么,却也要懂得,你这一巴掌下去,可能只是个警告或是玩耍,放到人身上就是重伤了。” 杨岑从她的话中听到了一些谴责的意思,便哼了一声:阿窈还是护着卫修那个臭小子。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当日他特地控制了力道,却还是让卫修几天都动不得胳膊,若是他还将自己当作人一样,大力拍下去,等着卫修的就是一病不起的伤势了。 杨岑虽然还是气哼哼的,却还是和阿窈达成了协议,从此只用卖萌便是,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下一步。 顾谈礼坐下马车前面,把马夫挤到一边,只能战战兢兢劝:“二爷,您还是骑马去吧,这车,小的来赶就是了。” 门房处守着的小厮远远就看见了顾谈礼,却是纳罕,忙迎上去笑道:“二爷怎么赶在这个时节回家了?也不提前送个信来。” 顾谈礼跳下车,道:“把西角门开了,备两顶轿子,要暖和一些的。老太太在家吗?” 小厮一怔,这才猜着里面应该是女眷:“老太太同姑太太一起去了青山寺,斋戒三天,今天才是第二天呢!” “姑太太也去了?”顾谈礼把眉毛拧成一个川字。 “正是。” “罢了,你去吧。” 小厮一边奇怪一边飞也似的也让人开门备轿。一直打了三十多年光棍,死也不愿成婚的二爷出门一趟,竟带回来了女眷,可不是件大奇事吗。 等马车进了门,江素素和阿窈一下来,换出来伺候的丫鬟婆子都眼睛一亮。 阿窈生得水润润的杏核眼,顾盼之间,满室生光,灵气四溢。江素素却仿若高山上皑皑白雪,素淡清浅,不近烟火,俱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正在她们愣在当地的时候,就见一只雪白的猫喵呜喵呜跳了下来,跟在后头的是迈着短腿艰难爬出窗户的杨岑。 “二爷带回来两个天仙般的姑娘!” “二爷亲去把两位姑娘接到了疏影阁。”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顾谈礼院中几位侍妾通房的耳中,顿时就炸开了锅。 顾谈礼性子古怪,无论老太太怎么相逼,他既不愿上科考,也不愿受恩荫,因为他从小不是读书的料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养着一个废物。 但不愿成亲却是让老太太反对激烈,可惜无论给他定什么亲事,顾谈礼都直接拜访上门,直言这一辈子不愿成婚,请这家别择佳佳婿。于是还没换过庚帖,就已经吹了好几门子亲事。 最后太爷把顾谈礼打了好几顿,也就绝了这个心思,满城人也都知道了这位孤拐的顾二爷,再也不肯上门结亲。 这于别人来说是件谈资,对顾谈礼房中的人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福音。 谁知老了老了,竟又要给他们添一个娇嫩的二太太了不成? 几人商量来去,到底推了跟着顾谈礼时日最久的出云去探问一下。 出云便想了个法子,准备了些东西到了疏影阁,正看到许久不见的顾谈礼跟阿窈说着话,别人都隔的远远的,没人听的清。 “阿窈先住在这里,等你外婆回了家,咱们商量之后,再定一个说法。这里就是你小时候常来住的地方,还记得吗?” 阿窈环绕了一下四周,在整个顾府里,疏影阁的景致在冬天是数一数二的,背后依着一个小山,院内遍植梅花,放眼看过去,有微微绽开的宫粉梅,有红艳的朱砂梅,有黄白温润的照水梅,更为稀奇的是,里头有一株开着淡绿的花,一向只给贵客住着。 阿窈看着熟悉的摆设,心中一暖,知道顾谈礼为的是安她的心。 出云见远远看着顾谈礼和阿窈说话,眼中带笑,眉目舒展,心里沉甸甸的,再去看阿窈,端的好相貌,只是...... 眉眼莫名地熟悉。 顾老太太没等到第三天就匆匆回来了:“听说,你带回来两个姑娘?” 能住进疏影阁,足够说明顾谈礼有多上心,老太太怕他随便带回来一个上不得台面靠着美色魅惑人的,因此才赶紧回来。 顾谈礼屏退了所有人,关上门和顾老太太说的半晌,忽然传来瓷瓶碎裂的声音。 隐隐听见顾老太太怒气冲冲,拄着楠木拐杖砸得地砖咚咚作响。 “什么外甥女?!你糊不糊涂!清窈丫头早在六年前就抱着石头投了河,是先皇表彰过的贞洁烈女!你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一个外甥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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