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寒时这个名字本不是他的原名。  那年八岁的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穿过荆棘的丛林,一路向南,不知走了多少时日,吃了多少草叶,才到了天子所在的京都。  他没有死,甚至连病也好了几分。  只是现在的他衣衫褴褛、饥寒交迫。  易寒时——哦不,那时的他不姓易,名亦不为寒时,他叫四儿。  他的母亲、父亲、姐姐以及周围所有的邻居都这么叫他。  四儿赤着被已干涸的泥土和血迹包裹着的脚,一瘸一拐的穿梭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包子——新鲜的包子嘞——”  “客官——您打尖儿还是住店——”  小贩的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四儿停驻于一卖馄饨的摊位前,目不转睛的盯着锅里煮得翻滚的猪肉馄饨,咽了咽口水。  “哪儿来的乞丐?走远点儿走远点——”小贩像驱赶苍蝇一样朝他摆了摆手。  四儿局促的向后退了两步,却未起步离开,眼睛更是直勾勾的盯着嫩白皮儿的馄饨。  “哎——我说你这小乞丐——”小贩撸起袖子,绕过搭制简易的灶台,双手插腰,躬着身体,朝他瞪着眼,“饿了,想吃?”  四儿看着小贩不善的笑意,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小贩拍了拍他的脸,“这里有!”说着,用脚尖从灶台下勾出了一个刚才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馄饨,踢到他的面前。  嫩白的皮儿破了一个口子,里面的肉露出了一半,沾满了地上灰色的泥土。  他愣了微瞬,便毫不犹豫的蹲下,捡起地上的脏东西甚至连灰都没来得及擦掉便送入了口中。  又脏又凉,却依然掩盖不住馄饨本来的美味。这是他最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意犹未尽。  四儿抬起头望着那个俯视着他的小贩。  那人哈哈笑了两声,又踢了他几脚,并警告:“滚远点儿,否刚我对你不客气!”这才又回到了灶台后面,重新开始忙了生意。他还时不时的瞥四儿一眼,确认他没有再过来才稍显放心。  四儿也明白,自己在这里也讨不了多少饭吃,强撑着站起来,踉跄的朝前走去。  周围的人都绕着他走,并不时的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甚至无丝毫避讳的嘲笑着他,但没有一个人向他伸出援手,因为这种事情,即使是在这繁华的京都也早已司空见惯。  四儿如同一只无头苍蝇,盲目的在街头乱窜着。  “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们吧!”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妪领着一四五岁的孩童跪在一户人家面前,磕着头,不停的乞求着。  “我和我孙子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求大老爷发发慈悲,赏我们点儿东西吃吧!”老妇人有气无力的恳求着。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便端着一碗素面从院里出来,等两人吃完后还送了几个馒头给祖孙二人。  “大老爷,求求您了......赏我点吃的吧......”四儿见状,快步跑过去便跪在了中年男人面前,学说着刚才那老婆婆说过的话。  中年男人显然有些愠怒,他觉得这最近的乞丐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波接着一波的涌上门来。  但多来年良好的教养使他抑制住了想要发怒的冲动。  他这才仔细打量了下匍匐在自己跟前的小乞丐:破衣烂衫,像是被撕扯过一样,后背、袖口以及脚踝处都已经烂得成了布条,以及布条下无法遮住的伤痕和痘印;□□着的双脚,更是伤痕累累。  这孩子究竟遭受了什么样的灾难啊!  春末夏初,凉风扫尾的季节,四儿瘦削的身躯在风中微微发抖。  中年男人瞬间便起了恻隐之心,想着早前夫人说要再找一二个仆役,心里便打了个主意。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中年男人将四儿扶起来。  “四......四儿......”四儿怯懦着回。  “四儿?嗯,那四儿你告诉我,你从哪里来的啊?”  四儿害怕自己面前的人如果知道自己是从瘟疫村过来的话会赶自己走,不敢说自己以前所居住的村子名字,却又不好不答,便转了个念头,朝自己刚刚过来的方向指着,“从那里来的。”  小孩子嘛,哪会懂得那么多,中年男人本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却得到了一个这样的答案,倒被四儿这个看似愚钝的回答逗得一乐。  “四儿啊,我念你可怜,愿将你招进府中为役,能保证让你在今后吃饱穿暖,你可愿意?”  四儿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这里是将军府,将军和夫人都管我叫阿福,其他人称我为福叔,今后,你也这样叫我吧!”  “福叔!”四儿马上叫了声。  “唉!你这小子——”福叔揉了揉他的脑袋,“说你笨呢,却还有那么个机灵劲儿!今后啊,你可要好好听话啊,将军和夫人都是好人,府上是不会亏待你的。”  “知道了,福叔。”  也不知是不是找到了归宿,不用再为衣食担忧的原因,当晚,刚进将军府的四儿便生了一场大病。  “娘——娘——”发着高烧的四儿,在梦里迷迷糊糊不停地呼唤着母亲。  “这孩子,也不知遭遇了些什么,伤成这个样子。”福叔边哀叹着边给四儿包扎着伤处,还要时不时的看一眼炉子上给四儿熬着的药。  “娘......”四儿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在以为他要睡着的时候,他却猛的一惊,身体不住的颤抖起来。  “好了好了,孩子,没事儿了,福叔在呢,不怕啊,一切都过去了。”福叔探身将四儿抱在怀里,轻声的抚慰着。  梦中的四儿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安了心,这才安稳的入睡。  生病的四儿在福叔的悉心照顾下,不到两天便好了大半。  脸色苍白、身体瘦弱的四儿大多时候都是沉默寡言的,福叔看在眼里,有时逼着他和其他的童役一起去玩耍,孩童天性使然,四儿偶尔也会蹦跳几下。  福叔这才会心笑笑。  “四儿啊,你前些日子生了病,而且身上有痘子,我没敢将你带到夫人面前,这几日,我看你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便向夫人提起了你,说你沉静,夫人便让你却侍奉小姐,夫人说,小姐性子活泼,正需要一个像你这样文静的仆人。”  四儿对侍奉这些事情自然是不懂的,但他知道自己只有听话才换得来现在这样安逸的生活。  “福叔,小姐是谁?”  福叔哈哈笑:“小姐啊,自然就是小姐咯,咱们下人是不能直呼主子的名讳的,所以你只要记得她是小姐就对了。而且,四儿啊,你得记住,咱们是仆人,咱们的任务就是好好服侍主子,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  福叔见四儿一脸茫然的样子,更乐了,不过还是嘱咐道:“小姐这个人和将军、夫人一样,都很善良,但偶尔也会使一些小性子,所以你啊,不要在意就行,知道吗?反正小姐不会伤害你就是了!”  “知道了,福叔。”四儿应道。  第二天,四儿便被带来了小姐的院里。  福叔先进去向小姐禀告,过了一会儿,才叫他进去。又说了些老生常谈的话,见四儿都一一应下,才稍显放心的离开.  四儿站在门口许久,里面的小姐都没有理他,福叔只说到这里了让他一切听小姐的话,可小姐不吩咐,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只是定定的站在门口望着里面。  小姐拿着笔,一直在宣纸上画着什么,然后将纸抽下,直接扔在桌案前的地上,然后继续写,再继续扔。  四儿突然想想以前在家里的时候,父亲也经常将东西乱扔得一屋子都是,然后母亲便会走过去,嗔怪父亲的同时,又将屋子收拾整洁。  福叔曾嘱咐过,一定要见机行事,表现得机灵点儿,这样才会得主子欢心。  于是,四儿蹑手蹑脚的走到桌案前,将地上的宣纸捡起来,整理好,放在桌案上的一角。  小姐又画完一张,正准备扔的时候,看到了立于一旁的四儿。  “对了,福叔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小姐放下手中的毛笔,抄着手,坐在身后的楠木椅上。  “四儿。”  “四儿?一、二、三、四的四?”  “嗯。”  “你怎么叫这个名字?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小姐显然不相信。  为什么会叫“四儿”?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打记事起,母亲便唤他“四儿”,父亲唤他“四儿”,就连邻居都叫他“四儿”。  四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就那样怔怔的看着小姐。  “那你姓什么?”小姐不死心,继续追问。  四儿更加不明所以的看着小姐。  小姐显然被他的愚蠢打败了,妥协着解释道:“这里是将军府,我爹姓樊,我呢,叫樊相思,所以樊就是我的姓,相思就是我的名字。”  这样一说,四儿便仔细想了想,回忆起以前,村子的里人也曾叫过他“张家四儿”,所以,“张”自然就是他的姓了。  “......张。”  “张四儿?张四儿......”相思反复念叨了几遍,“你是不是家里排行老四?”  四儿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相思兴奋得冲到四儿面前,“所以你的名字并不是叫‘四儿’,这......最多只能算是你的乳名。”  说着,相思又若有所思地来回踱了几步,“一个男人,叫‘四儿’这么小器的名字,以后注定不能干大事,要不我给你另外取一个吧?”  四儿一直谨记福叔所说的,小姐喜玩耍,只要顺着她就可以了。  稍一思忖,四儿便点了头。  果然,相思高兴得跳了起来,又翻箱倒柜的开始找能够为他取一个好名字的书。  但显然,就相思目前的文化水平来说,能力还是有限的,花费了许多时间和体力,也没能找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名字,可又不甘心认输,只苦恼的蹲坐在地上发愁。  忽然,目光瞟到桌案上自己写过的宣纸上。  整张纸上,大大小小的,只写了两个字:寒时。  “寒时......寒时.......”相思念叨着,然后下定了决心,“从今以后,你就叫寒时吧!”  于是,这个因相思一时兴起而随意取的名字,便一直跟随了易寒时几生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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