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这样。”  太监含糊地应了一声。他松垮发皱的面皮上,两只浑浊的眼睛重重地眨了眨。他眼睛不好,年纪又大了,那种细微的活计,只能由底下的人去干。因此书童才得了这么个差事。书童十六七岁的年纪,也是从宫里出来的人,他在宫中待过几年,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说。于是说完这句话,他又目不斜视地站在一旁,等候老太监黄元的下一个吩咐。    院子里头冷极了,书童不明白黄元做什么要待在院子,还带了一只鸟,也许是上了年纪,期望借着天气把脑袋里的水冻一冻。直到黄元把腰上的手抬起来,摆了摆说道:“你走吧。”书童这才停下来腹诽,挥着拂尘快步离去了。身后,那只尖嘴的八哥还在喊:“奸贼!奸贼!奸贼!”天晓得这个老太监成天教着这只鸟什么东西。    书童走了之后,太监黄元还在院子上的草叶上踱步,他啪嚓啪嚓地踩着叶子,好似这样可以排遣黄元内心的疑惑。黄元听了书童的汇报,尤其是“驭龙术”这样的字眼,不免会联系到前阵子在城东天上黑龙现世的传闻。黄元没有亲眼见过龙,但黑龙现世的那一天,很多人见过,他们说云层之中黑鳞闪烁,而黑龙的头顶就是一轮弯月,它在月亮周围绕了一圈,骇人极了。    问题在于,公主府上一个无名男宠,或者说乐师,他为何要读这一本书呢?还拿走了蒙亚的字典?实则这些问题不是太监黄元应当思考的,这应该是他上报回皇宫之后,宫中那两位人上人的圣人们该焦虑的。但如果黄元只是个递话的太监,他也不会被皇帝看中,派遣到公主府上照看公主白锻了。    于是他又想,这是不是公主殿下的意思?公主叫男宠学蒙亚语,又让男宠为她看看这些与龙有关的古书?  公主对野兽有一种奇妙的热情,南国上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事儿,当年公主择婿时,还有人打趣白锻殿下怕是要找一位北国兽人入赘白家了。何况公主又在城东见到了真龙,她因此对龙产生了浓厚兴趣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黄元这样想着,走到了走廊上,他手里的一直嚷嚷大叫的八哥突然像被掐住脖子似的没了声音,黄元低下头一瞧,只见八哥嘟嘟正蹲在笼子里头的小盒子里,畏畏缩缩的。他刚要问嘟嘟怎么回事,忽听一个男子的声音唤道:“黄公公。”    黄元直起腰,模模糊糊地见到一个高挑的男人向他走来。他一下子知道这人是谁了。黄元有眼疾,因此对声音格外敏感,这人就是半天前在东苑院子里转悠的,被侍女们津津乐道的男宠卫桉。于是黄元脸上立即绽开一个歉意的笑容:“卫公子?这是为公主取书呢?”    卫桉渐渐走近了,他穿了一身月牙白的衣裳。南人以黑为尊,无论男女都喜着深色,朝服更是如此,宫里朝会的时候,站在台阶上一瞧,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大臣,全是黑色。卫桉却刚好相反。黄元又听他说话的口音,怀疑他并不是南人。    南国与北国之间常有纷争,但南国有不少北人定居,与南人通婚,几十年前北国内乱时,逃过来不少北人,尤其是在南北交界之地,住着许多半兽半人的南人。在这方面,皇帝倒是不怎么严苛,可眼下南北交战在即,若卫桉是个北人,传出去了,也对公主未必是件好事。    黄元心思活络,一眨眼的工夫就想了这么多,并且打算就这么报告给宫里的皇帝与皇后了。    “不是,是我自个看的书。”  卫桉大方承认着,手里拿了一本字典,还递给黄元。黄元看了这本字典一眼,这字典还是前几年宫中几位蒙族太师一齐编纂的,即便如此,因为蒙亚文委实晦涩难懂,蒙亚人又已经归顺南国将近百年,渐渐同化,学的人实在少。    “卫公子也很好学嘛。”他这样评价道。两人礼貌地相视而笑,都没有提到另一本书,《驭龙术》。    天渐渐暗了,到了用晚膳的时间。黄元与卫桉道了别,各自回到自己的居所。门一关上,黄元手里沉寂了许久的八哥嘟嘟才憋不住似的尖叫起来,它冲着黄元大声喊道:“爹爹,他是奸贼!奸贼!奸贼——”    黄元的想法和见闻很快被呈上了皇帝白文正的桌子上了。白文正看完了黄元写的字,默不作声地将这两页纸递到蜡烛前,叫这跳跃的火苗烧了它。他身后的大太监不动声色地将飘落在地上的灰烬扫去了,弯下腰时,他听见白文正意味不明地话,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她从来不喜欢人的,可卫桉长得和人没有分别。你说,卫桉是兽人吗?长着獠牙,还是夜里将化成青面红眼的夜叉?……”    大太监不晓得卫桉是谁,但皇帝说“她从来不喜欢人的”,这话指代的,在全南国上下只有大公主白锻一人了。大太监笑着说:“公主殿下到了十六岁,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若她爱上一位兽人,又不想叫人非议,也许会叫爱人打扮成人的模样吧。”    这些话,说起来合情合理。皇帝却是面色不虞,他说:“若真是这样,白锻并不会瞒着我。娶嫁兽人,可以往大了说,也可以往小了说。但她压根就不是在乎非议的性子。”  大太监顿时觉得手里的灰烬十分烫手,脸上的笑也凝固了。皇帝这话,无非是说公主欺瞒君父。公主白锻在宫中时,未曾与皇帝起过什么冲突,现在她出了宫,父女之间反而有了嫌隙。听皇帝的意思,还是为了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那么,公主隐瞒了什么?那个叫卫桉的男人又是什么人,值得公主这样做呢?    与此同时,公主府内与往常一样灯火通明,白锻正在院子里散步。她今晚莫名腿脚又疼了起来,干脆坐上了轮椅,让卫桉推着她散步。白锻怀疑是否是鲛人鱼尾化作人腿时不慎留下的毛病,她年纪渐长,腿脚不便的时间就越长,入了冬更是隔三差五地犯病。    她唉声叹气:“说不定过了二十岁,三十岁,我就走不动了。”  “乐观点,”卫桉宽慰她,“大不了以后叫你夫君背你就是了,或者你的儿子女儿……”    白锻的庭院种了许多花树,大风拂过时,树叶扑朔扑朔地掉下来,飘落在白锻膝盖和头顶上。白锻抬下了头,夜色浓重,一轮弯月寂寥地挂在黑云之中,显得空落落的。卫桉将她头发上的树叶拈走了。风渐渐大了,把脚下的树叶赶来赶去,灰尘滚滚。    侍女们都散了,庭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都不说话时,卫桉也觉得院子空荡荡的,他问道:“你不养只猫或者狗吗?怪冷清的。”    “我喜欢老虎和大象。”  白锻的回答不出卫桉所料。他笑了:“那就养吧,你现在为什么不养这些了?”    “在宫里有地方养,有个地方叫‘兽园’,前朝留下来的,专门养着上供来的野兽。可是在公主府,地方太小了……我出宫的时候就把它们都放进深山了。”    “你听起来很失望啊。”卫桉在她跟前蹲下来,哄着她说,“没关系,现在你养着一头龙。”  白锻看着他的笑脸,却想起了许多旧事。从前她还是个小孩子时,父母兄弟见她和老虎打闹,也只是笑笑,等她年纪大了,就开始陆续有人劝她少和野兽厮混在一起。他们说她长大了,长大了就该成婚生子,照顾夫君,养育儿女,而不能成天与宠物玩乐。白锻对这些事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后来她在白桦树林邂逅了一头黑龙,她发现自己仍是怀念从前的生活。那时候她无拘无束,养了一群珍奇怪兽,哥哥和弟弟们兄友弟恭,父亲意气风发,母亲也不为姨娘们而争风吃醋。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脆?她突然想起这句诗。    “唉,别这样。”卫桉见她不语,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他四处望了望,“诶,这儿没人,我悄悄给你看个宝物。”    说着,他往后退了几步。只见一阵朦胧的银光从卫桉身上升起,他的四肢渐渐变长,身体长出坚硬的鳞片……一只巨龙忽地出现在了白锻身前。    白锻惊呼道:“你可小心点!”说着,她也四处张望了一阵。还好,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黑龙身体悬空,游水般在她身边晃过,他漆黑的鳞片在夜色中流动着月亮的光泽。只听卫桉无所谓似的说:“不怕,没有人在这儿。殿下,您这下开心吗……”    白锻笑了:“你快变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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