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二老离开的当晚,苏麒带走了一脸不情愿的徐芮。    略显狭窄的马车里,兄妹俩并肩而坐,一个趴在小窗边装模作样的看风景,一个满脸倦色闭目养神,若不是车夫时不时发出赶马的吆喝,徐芮大概会以为自己依旧陷在一个憋气沉闷的梦境里。    “冷吗?”    自窗溜进的微凉夜风拂去苏麒零星睡意,他抬眸瞥了徐芮单薄的背影一眼,弯腰从座位下的小箱子里抽出一条黑色兔毛薄披风丢到她背上,淡淡的说:“入秋了夜里凉,布衣裳不保暖,回去后找你嫂嫂要几件薄袄先穿着,明儿上午再跟她一起去锦绣堂裁衣裳。”    “不用了不用了!”徐芮赶紧摆手,手忙脚乱的把披风盖到苏麒身上,一脸受宠若惊道:“我身子硬朗不怕冻的,兄长你是大官,还要处理公务,千万别着凉……”    “一个侍郎算什么大官,况且我还穿得比你厚实。”苏麒有些哭笑不得,他大手一挥把披风又丢回去,修长手指提着带子灵巧一系,将徐芮从头到脚包了个严严实实,看着有点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大芋头。    徐芮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这等待遇,穷苦百姓家的孩子当家早,徐家爷爷又只有她一个孙女,因此她不到六岁就开始煮饭洗衣,清早煮好饭后背着个一人高的竹筐子去田里捡干牛粪和小树枝,中午回家吃个饭,下午又和爷爷一起去茶田。过去的十几年,除了爷爷没人关心她,没人在乎她饿不饿,也没人在乎她冷不冷,更没人会温柔的给她披上衣裳,问她:“还冷吗?”    不过简单几个字,竟如一双顺喉探入的无形细手,拂去她蒙着厚厚尘烟的内心,轻轻拨动了那根连她自己也不曾发觉的脆弱弦线。    “哭什么……”    苏麒垂眼看着这位低头瘪嘴抽泣的妹妹,只感到丝丝酸涩沁入喉咙,也生出一些泪意来,脑海里不由回想起这些年苏映秋受到的宠爱,原本平静的内心也不禁有些震动。他长叹一口气,右手如同哄女儿睡觉时那般温柔的轻拍徐芮后背,嘴里低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    巳时的梆子敲响时,马车终于在城西的侍郎府大门口停了下来,苏麒先跳下车,转身扶着被裹得行动不便的徐芮走下,然后才叮嘱车夫安排好快马,明日一早他还要返回富州,去向那位被他丢下的福熙王爷赔罪。    莫仙谣也还没睡,苏麒说过今天要把新妹妹带回来,因此她一大清早就带着人收拾屋子,置办家具和用具,不够的还亲自去铺子里挑,前前后后忙活了一天。晚饭过后担心回来的太晚新妹妹会饿,她又亲自下厨煮了盅莲子雪耳羹,专门搁在厨房小炉子上烫着,免得凉。    “老爷回来了!”    听到管家通报,莫仙谣眼眸如遇见春风的火苗般微微一亮,她赶紧放下手里缝了一半的小棉鞋,抱着条绣着梅花纹的漂亮红披风快步走出屋子,正想给新妹妹披上,却看到自家相公大踏步走进院子,全然没管后面跟着的那块黑芋头。    “相公。”莫仙谣有些哭笑不得,“哪有你这样的。”    “她是妹妹又不是长辈,我还一直扶着不成?”苏麒扭头看向杵在两米外的徐芮,挑眉道:“还不快和嫂子问好。”    徐芮立刻领会,小跑几步来到莫仙谣面前大鞠一躬,有些羞怯的说:“嫂嫂好。”    “妹妹不必客气。”莫仙谣伸手帮她把滑下来的大帽子摘下,笑道:“既然来了就当这里是自己家,你哥哥人懒不管事,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同我说。”    “咳!”不愿意自家娘子在妹妹面前继续揭自己短,苏麒轻咳一声打断莫仙谣,岔开话题道:“圆圆睡了?”    “早睡了。”夫妻几年下来莫仙谣早就了解他,她有些坏心眼的瞟他一眼,见他皱眉佯作生气,心中不由暗暗好笑。    “时间不早了,你带芮儿去休息吧。”苏麒叹口气,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有些无奈的说:“明日一早我就得启程回富州。”    此语一出,莫仙谣脸上的笑容马上消退,她垂下眼眸,失落之情满溢于言表:“这么快就走?你才回来一天。”    “这次归家本就是我擅离职守,且走得太急也没顾得跟福熙王爷通报,若不赶紧回去赔罪,朝中怕是要生出许多闲言碎语,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也不好交代。”见莫仙谣情绪低落,苏麒不禁放柔语气轻声安慰失落的妻子:“也没什么要事,大概十日内就能回来。”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徐芮有些尴尬的看着互诉衷肠的二人,进门也不是退开也不是,索性真把自己当成一块芋头,木讷讷的盯着门口那个六角灯笼,心如止水。    “好看么?”苏麒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轻哼一声说:“还不快跟上嫂嫂,难道要睡院子里。”    徐芮立刻回神,环视一圈发现莫仙谣已经走到庭院拐角,赶紧提溜起拖地的大披风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苏麒的侍郎府比起苏家本宅更小,没有南苑北苑荷花池,只分了俩小院子和小花园,大些的院子住家主,小院子用来接待客人,比如莫仙谣的娘家人。不过若撇开面积论起装潢,这里比起朴素的苏家宅可谓华美,毕竟莫仙谣出生于商贾世家,成亲后不习惯家中简朴,便掏了自己十车嫁妆中的一车翻新府邸,令不少来府中做客的苏麒同僚心生怀疑——这人到底贪了多少?    “这院子虽然小,却好在分了东西厢,我弟弟之前来过几次,歇在西厢,老跟我抱怨西厢面积虽大,采光却没东厢好,所以这次你哥哥专门要我把东厢好好收拾一番,说女孩家应该住光线充足的房间。”    莫仙谣领着徐芮走进院子,指着院子正中的大水缸说:“我弟弟在这儿养了六条锦鲤,所以隔两日的早晨就会有丫鬟过来换水,若她们吵到你休息,就让她们晚些再来。”    徐芮点头,淡笑道:“不碍事,我起得早。”    “听你哥哥说,你是在淄州长大的?”莫仙谣推开东厢门,抬抬手示意丫鬟们掌灯抬水,自己则拉着徐芮在外间的小八仙桌旁坐下,关切的问:“淄州和玉京气候不同,你可还适应?”    “还好,就是有些吃不惯。”徐芮挠挠脸,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不太能吃辣。”    “这好办,我和厨子打个招呼,让他最近多烧些淄州的菜色,反正你哥哥也不在,咱姐妹俩就吃得随意些。”莫仙谣轻笑几声,纤细光滑的手指在徐芮掌心来回磨挚,触到那几个常年积累出的老茧子时她微微一怔,眼中不由泛起淡淡水雾。    “难怪你哥哥要我好好照料你。”她翻过徐芮的手,指着那几个老茧子说:“这哪是小姑娘的手,厨房的老妈子都没你茧子厚。”    徐芮就着烛光低头打量自己手心的老茧,不以为然的说:“这算什么,我爷爷的茧子比我厚几层呢。”    听到“爷爷”俩字,莫仙谣不禁眉头轻皱,她在徐芮手心轻拍一下,严肃道:“记住,你现在是苏家小姐,你的爷爷供奉在苏家祠堂,不在淄州。”    徐芮脸上的笑容如同午夜昙花,霎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她知道莫仙谣的话自好意,也知道她说得都是事实,可现实向来不讨人欢喜,好意的话也能化作芒刺,精准扎进她心中最软弱的部分。    “嫂嫂,这位爷爷虽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却养育了我十七年,他半辈子不舍吃不舍穿,只为给我多留些嫁妆钱。”徐芮直视莫仙谣双眼,表情凝重道:“在我眼里,爷爷只有这一个,无关血缘,亦无关贫贱。”    莫仙谣被徐芮直勾勾的目光盯得略不自在,也意识到刚才说的话略显唐突,因此她赶紧向徐芮抱歉一笑,赔罪道:“是我欠考虑了。”    徐芮摇摇头,小声说:“嫂嫂说的都是实话,你和哥哥为我好,我懂。”    大概是没想到徐芮会这么懂事,莫仙谣不由有丝惊讶,忍不住说:“你和小秋真是完全不一样。”    “小秋?”徐芮想了想,“那位苏小姐?”    “什么苏小姐,现在你才是苏小姐。”莫仙谣嗔她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她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小姑娘,你不必如此惧怕她。”    “惧怕倒没有,只是……”徐芮一时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对这位苏小姐的复杂情绪,努力组织了好久语言,才说:“嫂嫂,你觉得这位苏……秋姑娘是怎样的人呢?至少我打心眼里觉得,她比我更适合待在这里。当年偷梁换柱的事情她并不知情,和我爹娘生活这么多年肯定也比我更有感情,玉京人情世故复杂,我除了家人又一概不识,今后万一做出什么让家人蒙羞的事情……”    “想这么远作甚?”莫仙谣哭笑不得,抬手在徐芮脑袋上点点,好笑的说:“我也不妨实话告诉你,不是所有官家小姐都似你想象那般仪态不凡、秀外慧中,就说这位秋姑娘,在玉京可是出了名的骄矜。”    骄矜?徐芮有些不信,苏家夫妇都是随和亲切之人,苏麒虽表面冷淡,实际却谦逊有礼,苏映秋在这三人身边长大,又怎么可能会养成骄矜的个性?    大概是表情太明显,莫仙谣一眼就看出她心中所想,脑海里浮现出苏映秋同自己说话时满是不耐的脸,不由摇摇头道:“妹妹,多余话我不想说,你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再想走的事。况且现在都过了九月,你和郡王爷的婚事早就开始筹备了,你难道要爹娘到时候交出一个空花轿不成?”    提到婚事,徐芮那张白净小脸立刻拧成苦瓜,连带着嘴巴里都苦得发涩。    “嫂嫂,我……我不想成亲……”她委屈得想哭,“我连那郡王爷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他本来应该是秋姑娘的夫君……”    “这个你放心,郡王爷长得好看着呢。”莫仙谣笑她,“人家可是皇上的亲堂弟,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况且你跟他可是圣旨赐婚,凤冠霞帔都赏下来了,难道你要皇上反悔?”    让皇上反悔的胆子徐芮自然没有,可让爹娘反悔的念头在她脑袋里却从来没断过,皇上是给“苏小姐”赐婚,不管是苏映秋还是苏芮,只要姓苏不就行了吗?反正已经错了十七年,也不在乎一直错下去……    “皇族最看重血统。”像是要打消徐芮最后的念想,莫仙谣补充说:“小秋的身份皇上已经知道,他们洛家可容不下罪人的女儿。”    徐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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