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妙瑜又在哪儿呢?    她的确离家出走了。    被冷落了十七年,她能安慰得了自己,但娘不是自个的,任谁也接收不了这个事实。    怎么会呢?    她怎么不是娘的亲生骨肉?    妙瑜浪荡在街头,一丝凉意侵入身子,一片落叶拂落到眼前,原来快入秋了。她忽然发现自己无家可归,身上仅带了几个铜板,再郁闷也不能亏待了自己。饿的时候,妙瑜去路边摊子买了碗葱油面。    她最爱吃洋葱面。这还得归结于小时候她无意喝醉了酒,醒来父亲不但没有责罚,瞧出了她的饿意,悄悄领她去厨房,大伙儿不在,翻不到什么新鲜食物,她看着父亲煮面、切葱、放猪油,最后还煎了一个又鲜又鼓的荷包蛋,她吃得心满意足,这味道也回味了好久。    吃完了,父亲笑眯眯地揉她发顶,“还饿不饿?”    她摇摇头笑,“不饿了,父亲做的洋葱面好好吃!”    后来却没遇到机会,也没有这个胆子让父亲亲自下厨了。    明明是自己的父亲,她却是有一层无形的隔膜在,闹得父女二人关系僵冷。    忽然间妙瑜升起了一个念头。    娘不是自己,会不会连爹……    妙瑜立马摇了摇头。    怨不得妙瑜这样想,她跟陈氏的长相气质根本不一样。    妙瑜生得十分柔媚,比姐姐妹妹漂亮不知多少,就连陈氏年轻时都没她这般艳过,而从她脸上更寻不出一丝董父的痕迹。    她到底是谁的孩子呢?    若是亲娘在身边,会不会像陈氏对妙如一样对她好?    很快妙瑜吃完了一碗阳春面,刚把铜板掏出来,两个年龄不大的男孩儿从她身边经过,看似不小心撞了一下她的肩膀,手上一抖,仅有的几个铜板咕噜咕噜落到了地上,男孩立马拾起一溜儿跑了。    妙瑜睁大眼,“……”    她又看向矮瘦精明的老板,“刚才……”    才开口说了两个字,老板笑了下,“看见了又怎么样?钱还是要付的。”    钱到用时方恨少,妙瑜摸了摸腰间,已经没钱了。老板似乎看出她的窘迫,见她是个年轻姑娘,就道:“没钱付可以拿东西先抵着,你头上的发簪样式不错,勉强值一些钱。”    “你这碗面顶多三个铜板,我拿簪子换,你还能给我找零?”    老板笑了笑,似乎嘲笑她的天真,“就你这破簪子?”语气忽然冷了,“再继续拖拖拉拉不给,耽误我生意,直接押你去衙门,让你父母颜面丢光。”    这话触及妙瑜心头痛点,理直气壮,“好啊,咱们这就去衙门,你告我耍赖,我还要告你讹钱。天色昏暗,我一个弱女子,你却鼠目寸光,大人一瞧便知底细!”    “哪来的泼皮孩!”老板一气随手抄起板凳砸她。    妙瑜躲避不及,微睁大眼,突然一只手横伸过来,直接夺了板凳。    妙瑜和老板双双望去。    面白眉长、浅衣白袍的青年站在她面前,语气温和道:“她欠你的面钱,我来付。”    看他面容姣好,身上却有一股蛮力,老板转了换眼睛,知趣地没再纠缠。付完钱,妙瑜看着眼前温润春和的青年,“刚才的事多谢你了。”    青年笑了笑,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不用多谢,”说着眼睛一亮,笑吟吟,“再说了,先前你还请我吃过酒,这份礼我还没还呢!”    后半截话,他稍微压低了声音,仿佛只有二人才明了的一件私事。    “一事归一事,这次还是要客气谢一声。”妙瑜说道,昏昧的灯光下,注意到他脸上有片青紫,落在眉骨之间,衬得他一双凤眼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了。    妙瑜指了指他眉梢,“这里怎么了?”    这仿佛不是才见过两次面的人,才说的话,可妙瑜见到他,油然而生一股亲切感,说不清道不明,她也没想多。    人生几何,能遇到多少个合眼缘的?    “前阵子被一个大恶人捉到牢里,打了一顿,不轻不重,非要专打我脸上。”说到这,青年龇牙咧嘴起来,仿佛还痛得厉害。    妙瑜不禁笑了笑,却无取笑他的意思,又奇怪道:“为什么专打你脸?”    青年道:“那就要提到为什么捉我进去的罪名了,说我这张脸太祸害人,不打不行。”    明明是一件惨事,他却妙语连珠,很是有趣。    天底下哪有看人长得祸害就捉到狱中?    妙瑜笑了一阵,也不再深问下去,倒是青年纳闷道:“天色不早了,街上又没什么热闹,你一个女孩子可要担心着点!”    妙瑜应声谢了,看这会儿天色的确有些晚了,但不至于街头寥落无人,她和青年分开,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不知不觉走到红袖深处,秦楼楚馆遍地皆是,一间花楼顶有名气,妙瑜不想在这里流连,正要折身而返,此时无意注意到前面拉扯的两个人,不由停下脚步。    *    深巷中,陈晔舒有些发愁地看着眼前的美人儿。    “二娘,我早告诉过你,我们之间毫无可能。”    谢二娘抬起了盈盈含泪的一双眸子,“可是为了你未婚妻?”    陈晔舒沉默了一下,“你知道就好。”    早知如此,非要亲耳听到才死心,谢二娘笑了声,眼中滑出了很多泪珠,“你早已心有所属,为何还来招惹我……”    说到这里,陈晔舒皱起了秀气的眉。    他一心所属董妙春,和谢二娘的纠缠纯属一场误会。    早前她被客人欺负,他出手相助,反而惹她被妈妈责骂。一时侠义之心占据上风,他为了保护这位弱女子,于是掏钱包下了这一夜。红烛滴泪,但这一夜过去的很快,美人儿躺在香榻,而他正襟危坐,不曾心生春念,不曾斜视一眼。后来也不知她从哪里打探到他的消息,让丫鬟来还东西,那丫鬟见他态度冷淡,便误以为他薄情,实则不然,他心中只有一个春表妹,千帆过尽,只取这一瓢水罢了。    寒窗苦读这些年,一朝圣上钦点榜眼,一夜之间不少女人投怀送抱,但他知道分寸,洁身自好,更清楚与谢二娘这场纠缠终究不妥,后来就没再接触了。    哪知不久后,一群好友邀他去花楼,他有些微醉硬被拉扯进去,于是又见了她。不胜酒力,他醉卧香闺中,次日醒来头痛欲裂,掀被而起,身边响起一道娇软的女声,竟是谢二娘和他同床睡了一夜。    这一下子,他再也摆脱不了。    这些天,他有些冷落妙春,心中有愧,渐渐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陈公子,二娘知你已心有所属,也无心纠缠于你,破坏了这桩姻缘……”未说完,谢二娘泣不成声,“二娘自知身份低贱,配不上公子,这些年来也攒了点儿积蓄,能将自己赎身出去,盘下一间小院子,只求公子想起二娘时,能过来看一看,吃上一顿饭菜,歇息片刻,这样不好么?”    陈晔舒无奈地望着她。    其实她跟表妹有很多相似之处。    性子娇娇柔柔,容易羞怯,但终归是不一样的。    “不能。”陈晔舒最终说道。    一颗豆大的眼泪从眼眶中掉出来,谢二娘怔怔望他转身离去,张了张嘴,“公子……”    陈晔舒已经走了。    谢二娘低头抹了抹眼泪,双手轻抚上自己的肚子,脸上的哀戚却渐渐转而一抹笑意。    这事尚未断了。    藏在隐蔽处的妙瑜却是看清楚了这一幕。    陈晔舒走出来的时候,她立马躲到树后面,等人走了,她出来竟看到谢二娘脸上诡异的笑意,心里咯噔了一下。    谢二娘转身进了花楼后门。    妙瑜下意识追上去。    她要问个清楚,决不能让姐姐受了一点委屈。突然脚步一顿。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人烟攒动的街市,两顶蓝呢轿子停在花楼门前,随从中赫然有高冲的身影,胡闵和褚升先后从轿中走出来,一前一后进了花楼。    进门之前,褚升眸光精锐,仿佛意识到有人瞧着自己,侧头看去。    人海茫茫,寻不见已是古怪。    “二爷,这边请。”高冲不敢和他走到一道儿,看到自家大爷已经先进去了,就出声提醒了下。    褚升斜看他一眼,不耐烦道:“要你催?”    高冲低头垂手,不说话了。    他蔫了,褚升反倒觉得无趣,掸掸袍子进了声色漫天的花楼。    堪堪躲过了褚升视线的追捕,妙瑜抬头望眼前之景,忽然不知该往那儿去。    她生得好看,尤其立在灯火下,更衬得脸如桃花,眸间含水,有轻薄的男子大胆上前,用肩膀蹭她的身子。    “请你自重。”妙瑜皱了皱眉头,直接对这人说道。    对方没想到这小娘子瞧着娇柔可怜,实际上却是个呛人的辣椒,不好惹不好惹,悻悻掉头走了。    但这样的情景,接下来又出现了好几次。    只怪她生得的确招人眼!    天色渐渐晚了,妙瑜却不知该哪儿去,回家么?    那个生养了她十七年的家,似乎早已将她拒之门外了。    妙瑜掉了个头,往人少一些的地方走去,不知不觉,抬头看到走到一处河岸,觉得眼熟,仔细想了下,原来不久前褚升待她来过。当时还放了河灯,吃了两串糖葫芦,他还亲了她……    脚尖碾着一颗小石子,妙瑜发起呆来。    他不是徐怀英,他是锦衣卫大人褚升,跟胡闵称兄道弟,贪墨弄权,名声极其不好。    但他救了她……    肩膀突然被重重搭了下,“小姑娘!”    妙瑜回头看,吓了好大一跳。    四目相对,她迎上一双融在黑黢黢夜里的眼珠子,对方瞧见她的第一眼,明显有惊艳的色彩,“你长得也太好看了……”    妙瑜却皱起了眉头。    刚才在街头遇到的那些情景,此时又浮现在脑海中。    妙瑜又见对方怔愣,突然意识到什么,眼里闪过一丝惊惶,一句话也没搭理,连忙后退转身,往人多的地方跑去。    “你别走啊!”    男人两三步追上来,用力扯住妙瑜纤细的胳膊,“你逃什么?”看到她眼里的警惕和未褪去的惊慌,不觉微眯起眼,亦起了疑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什么?”妙瑜没明白过来。    男人却不相信,直接劈手将她砍晕了,找来麻袋套进去,抗在肩头连夜出了城门。    花楼,酒过三巡。    褚升脸上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意,眸中波光潋滟,似蔓延到了眼尾,往人脸上一扫,亦是荡漾生春。    “我去解决一下。”褚升揉了揉额角,起身说道。    胡闵怀里搂着个丰腴胡姬,哪里管他,高冲倒是应了一声,脸上笑吟吟的,眉眼倒有几分俊。    暖香充斥的屋内,谢二娘盈盈行了礼,“二爷。”    褚升饮了半杯茶,嗓子润了一些,心思清明许多,“今儿见过他了?”    谢二娘依旧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样子,“见过了,他还是那样的态度,冷冰冰的一点儿也不通人情。”说起陈晔舒来,她脸上不见丝毫柔情哀伤。    “是块冰,到现在也该融化了,”褚升忽然问道,“他可有碰过你?”    若换做别的女子早已羞红了脸,谢二娘自小在青楼长大,什么荤话儿都听过、    “不曾。”她沉吟了片刻,随后摇摇头。    褚升朝她投来目光,精明的暗光刹那间显现,“那谁是你肚中的孩儿?”    谢二娘不曾想他会知情,低了低头,脸色发白,“二爷……”    褚升慢悠悠吃茶,问:“是秦穆的?”    谢二娘摇摇头道:“不是。”语气平稳而缓和,却是双手微攥,眼神发虚,已经出卖了她的心思。    褚升笑道:“是他的又何妨?这是人之常情,”见谢二娘猛地抬起头,他说道,“从一开始我就没插手这事,是秦穆教你怎么做,两人挨得这般近,干柴烈火,两颗真心,怎么能挨得住?他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既然与你有了孩儿,必然是真心待你,想你视作一生相伴的妻子,我自然也要敬你。”    最后说了,“这件事处理后,你就嫁了他吧。”    谢二娘怔怔落泪,没回应。    褚升好奇看她,“不满意?”    谢二娘连忙摇头,用手绢擦了脸上的泪,笑道:“二爷如此通情达理,是二娘的福气,亦是秦穆的运气。”最后磕头行礼,“二娘在此替他谢过。”    “起来吧,你坏了身孕,当心着点。”褚升说道。    谢二娘缓缓起了身,却又蹙眉道:“今儿陈晔舒来寻我时,我还瞧见了一个人,似乎是董家二小姐,她不知被我看见了,很快就离去了。”    她不知褚升和妙瑜之间的暧昧,但在他底下办差事,不敢有丝毫隐瞒。    褚升颔首,语气淡淡,“我知道了。”    随后,他回到雅间,见胡闵醉了,心思也不在此,就让高冲带胡闵回去,而他却没有先回府中,而是去了董府。    一去人果然不在。    “何时出去的?”褚升立马捉住秋岚,见她双目微红,明显哭过,不用想就知道是为了谁。    “小姐离家出走了……我知道你有大能耐,一定有办法找到小姐,她一个人孤零零在外面,手无寸铁,可怎么办呢……”秋岚从小陪伴妙瑜长大,是主仆的关系,实际上早已将她视作最重要的家人,小姐是她唯一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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