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该如何是好啊?”蓝燕儿着急地看了秦川一眼,便径直走上台阶咚咚咚敲起门来。 此时屋里的崔世华正趴在书桌上酣然入梦,就像中邪一般,他丝毫没有听到外面雷鸣般的敲门声。迷迷糊糊之中,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在水中嬉戏,但忽然之间水流变急,大雨倾盆,天地一片漆黑。这时孩子和母亲站立不稳了,母亲一手抓着河边的栏杆,一手抱着孩子,不停向站在岸边的崔振华呼救。而梦中的崔世华怔怔地站着,如同失了神,对母子俩的呼喊似乎充耳不闻,他一双发直的眼睛紧紧盯着妇人抓着的那片栏杆,那栏杆上赫然铸着三只铜牛。忽然之间,崔振华就像发疯一般从那片栏杆上拽开了妇人的手,于是妇人和怀中抱着的小孩一起被洪水冲向下游。妇人大声哀嚎着,她左手抱着孩子,右手却不停伸向前伸向前,猛地一把掏出了崔振华血淋淋的心脏…… 就在这时,崔世华惊醒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好可怕的梦境,但是又如此真实。他拿起手边的水杯,“咕咚”喝了一口隔夜茶,那凛冽的触感才让他觉得确实回到现实中了。也就在这时,他才听到有人在剧烈急促地敲门。 和蓝燕儿、秦川一行人急急忙忙来到翠华楼,沈大夫已经给苏沛蓉做完针灸,此刻她神色好转,眼睛竟然有些虚弱地半睁着。 “总督大人,以后可不能这么大意啊”,沈大夫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说,“如果不是府上的丫鬟紧急把我叫过来,尊夫人这次恐怕就凶多吉少了”,他停下手回过头蹬了崔世华一眼,“我赶到的时候,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听到沈大夫的话,崔世华心中一阵绞痛。把大夫送走后,他驱散了所有的下人,坐在床榻上紧紧搂着苏沛蓉,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就像往常一样。如果是以前,苏沛蓉这时就会欢快地跑到书桌前,提起毛笔写下一句句她刚读的诗词,崔世华会微笑着给她研墨,温柔地看着爱妻。可是现在,苏沛蓉因为痛苦而瑟缩着,她的头靠在崔世华的肩膀上也虚弱得不受控制,崔世华能明显地感到她在瑟瑟发抖。 “沛蓉,你还好吗?”崔世华有些哽咽,“是不是很难受?” 这时苏沛蓉的嘴唇吃力地张开了,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但是无论崔世华多用心,也听不清她究竟想说什么。此时的崔世华只觉得心如刀割。他把肩膀紧了紧,好让苏沛蓉能靠得舒服些。“别说了,沛蓉,好好休息。”他用宽大的右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庞,在细腻的触感之余他摸到了凉凉的眼泪。 这个时候,崔世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侧过身子,把苏沛蓉紧紧地拥在怀里。“我一定会找到大夫治好你的”,崔世华的声音嘶哑而低沉。虽然他知道沈大夫已经是全城最好的大夫了,但是这种时候,他不知道除了安慰,他还能对自己的爱妻说什么。 苏沛蓉用力地点了点头,就像在回答崔世华。她也想用力抱住自己的丈夫,但是久病的她,双手早已没有了拥抱一个人的力气。她只能依偎着崔世华的肩膀才不会跌倒。从她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门外被惊雷劈开的梨树,较细的一半已经枯萎烧焦了,元气大伤的另一半也摇摇欲坠,雪白的花瓣不时落下来,地上就像撒了一层细密的雪花。她怔怔地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想着想着,眼眶里又噙满了泪水。 良久,崔世华松开了苏沛蓉,爱怜地替她擦拭着眼泪。他帮她整理着额前耳后濡湿凌乱的发丝,看着她惨白瘦削的面庞,他侧过脸去,觉得自己彷佛要窒息了。“我来帮你梳梳头吧,沛蓉”。 苏沛蓉点了点头,崔世华于是站起来,将她抱到了梳妆台前。 这是一套灯笼腿的老红木梳妆台,正前方是三块荷叶形大三开的镜面。这是崔世华和苏沛蓉成亲时购置的,每天清晨苏沛蓉都会坐在这里梳妆。五年了,镜面还光洁如新。可五年也是弹指一挥间啊,五年里他做了爸爸,苏沛蓉也已经成为人母。但这种快乐又是多么短暂呵!崔世华握着苏沛蓉的长发轻轻捋着,他担心这快乐会如他手中一滑而过的发丝,在猝不及防的某一天,上苍会将他对于妻女的这一份眷念收走! 但心中这些绝望的想法他是万万不会对苏沛蓉吐露半句的,此刻,他只是任凭手中的木梳轻轻划过她的长发,千言万语化作沉默。 梳好头后,崔世华在苏沛蓉的发髻上别了一支碧玺珠花,除了惨白的脸,苏沛蓉清秀的样子简直和他们成婚时一模一样。崔世华有些恍惚,彷佛时光还停留在娶她进门的那一天。 六年前他们相爱,他与她相识于桨声灯影中的秦淮河畔。那一天笛声悠悠,烟雨蒙蒙。 那时他少年得志,满腹才华,年纪轻轻已官及高位,才20出头就是下一届浙江省总督候选人;那时她风华绝代,才貌双全,是名满南京的歌舞艺妓,还十指生花,织得一手好云锦。 但即使这样,也掩盖不了她的身份。也正是因为如此,名门之后的崔世华提出要娶苏沛蓉进门时,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心地善良的苏沛蓉不想让崔世华为难,于是婚礼前夕她选择离开。可崔世华却早已认定她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为了捍卫这一份不被祝福的爱情,崔世华在父母面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让二老同意让苏沛蓉做崔家的儿媳。但母亲却提出了一个苛刻的条件——婚礼上苏沛蓉不能佩戴红盖头,只能以白布替代。如果嫌白布晦气,苏沛蓉可以选择自己在白布上绣制一幅图案。 “全城的人都传言我们崔家有一幅彩云追月图。那我要你在这块盖头上,把这幅画绣出来!”崔世华永远都记得母亲在婚礼前几天对苏沛蓉说的这句话,然后把那块白布狠狠甩给苏沛蓉的样子。 或许是老天成全,苏沛蓉在几天之内绣出了一幅精美的图案。可正因为浙江总督、秦淮名妓、神秘的彩云追月图等种种因素纠结在一起极大满足了全城人民的猎奇心理,所以两人相爱成婚这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竟然发酵到了崔家都无法掌控的程度——在崔世华和苏沛蓉的婚礼上,前来观礼的宾客阵容已经大到动员整个总督府的安保力量都无法控制的程度,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崔家在商界、政坛积累的人脉,都是名流大咖;但更多的是不请自来的普通百姓,他们有的是为了一睹苏沛蓉的盛世美颜,有的是为了瞻仰崔家奢华如皇宫般的锦宅豪庭…… 这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虽然挑战着传统的礼教道德,但也得到现场一些文人雅士的祝福,他们吟诗作画,祝福这一对天作之合。但这些穷酸秀才在崔家上演的闹剧,却让很多商界名人、政坛要员觉得有失身份,于是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但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纷纷提前离场,而且人人都是一副臭脸色。这让崔世华的父亲气得当场昏厥。于是崔世华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是在全家慌乱对父亲的抢救声中完成的。 即使刚刚拜完天地的他也加入了抢救父亲的行列,但崔世华却没能挽救回培养他成才的父亲。他在一天之内得到了最爱的人,也失去了最亲的人。 崔世华永远记得父亲断气那一刻,远远站在人群之外的苏沛蓉也就是那个瞬间“噗通”一声跪倒在了父亲面前。彷佛她有心电感应一般!所以崔世华一直相信,苏沛蓉和他的父亲之间是有缘分的!只要给苏沛蓉时间,她一定能得到父亲的理解和接纳!但是,苏沛蓉再也没有机会和他的父亲化解深深的怨念了!就在她跪倒的那一刻,她的白盖头随之落下,飘到了她的膝盖之下,穿着凤冠霞帔的她跪在那一块洁白无瑕的盖头之上,就像一簇熊熊燃烧的火苗! 婚礼那一天,也是崔世华永生难忘的一天。他刚刚参加完结婚仪式,就去操办了父亲的葬礼。母亲在自己的婚礼上一言不发,在父亲的葬礼上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崔世华明白,之所以让苏沛蓉在白盖头上绣制图样,是母亲想考察苏沛蓉的绣工,足不足以踏入以丝织业发迹的崔家大门!而同意二人的婚事,说明这个问题在母亲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也正因为父亲的离世,母亲永远关上了对苏沛蓉的接纳之门,谅解之门! 那一天,他刚刚经历人生的大喜,就迎来一生的大悲,娶妻丧父在同一天完成,人生的悲欢起伏,两件红白喜事的过度操劳,旁人无法理解的伶仃大醉,让崔世华在那一天也昏厥过去。 崔世华觉得自己彷佛也在梦中死了一回。他沉沉的肉身不断下坠。当他再一次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了。他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坐在床沿上的苏沛蓉,她一脸憔悴,对他浅笑。在不远处的桌子上,放着那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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